既然说了是存文地那大概总要存点文吧……
明日世界终结时
西皮乐夏/谢沈。谢衣三合一。其他人物之间都是友情。
黑科技遍地走，通讯是大BUG，作者文科生，资料有查，但是肯定不靠谱，请勿打脸。
人物OOC，别当真，别当真，别当真。
向P大《大英雄时代》致敬。P大真·女神不解释。
第一次写这种题材不一定能Hold住，搞不好分分钟脱离。能完结的话就送人，虽然我觉得很难……
1
乐无异站在写字楼门口，抬头、抬头、抬头……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是一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绝无夸张，机器制造的人工云雾就悬在离地百米的地方，这栋八十八层的写字楼足足有大半位于云层之上。
仰首可见的那片云上，此刻正闪动着流光溢彩的影像。
男与女、老与少、美与丑、盛装与褴褛……一个个街头随处可见的平凡人换了发型装束甚至改了容貌，转瞬间便令人见之难忘。
就像是只存在于童话里的魔法，仙女笑着挥舞手中的小星星，灰姑娘便有了华丽的衣裙和剔透的水晶鞋，掀开帘子走出马车的第一眼便足以倾倒众生。
影像在最后凝成“沧溟形象设计”六个大字，散作无数光影落向地面。乐无异好奇地向着他们伸出手去，却只接触到了空气。
喵了个咪，这全息投影技术有点水准啊！要是有机会一定要看看他们的机器，这不太像是民用机型能弄出来的东西啊……
乐无异满心兴奋地想着，一抬眼却看到写字楼外两个保安那鄙视的眼神，就快直接把乡巴佬这样的嘲讽写在脸上了。
他咳了两声，镇定自若地往门里走。
这可不能怪他，他自小是个宅男，虽然被父母送进军校之后成功地蜕变成了一枚技术宅，但是本质还是没有半分改变。长安星中心的商业区他都没去过，别说最新型号的民用飞船也要开五个小时的龙兵屿了。
如果不是老妈千叮咛万嘱咐最后直接把他打进包裹开着飞船送到这里，他是绝对、绝对不想来这种地方度过他难得的假期的。
——军校惨无人道，一年就放这一个多月的假，娘亲你不让我在家里跟肉包和金刚力士好好培养一下感情，非要把我扔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吗？肉包都快不认识我了。
被高能磁力系带和灵力手铐牢牢束缚在飞船后座上的乐无异如是说。
那时候傅清姣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哦对了，她说：“那你最好尽快在公司里找个好妹子带回来，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你就可以和她一起回家来培养感情了。”
还没等乐无异解释他想培养感情的对象是肉包和金刚力士而不是妹子，傅清姣猛地放开了操纵手柄，在飞船失速下坠的巨大眩晕感和乐无异大声的抱怨中放声大笑，顺便狠狠挠了一把儿子的脚心。
回想起自己娘亲说话的语气和脸色，乐无异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以他这十多年来对傅清姣的了解，她这次——是认真的。
“纵使这个世界已经满目疮痍，追求美依旧是人类的本能。”——曾经有位诗人如是说。他当时的语气是赞美还是讽刺已经无从考证，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句诗至今依旧未曾过时。
数百年前，人类居住在一颗叫做蓝星的星球上，在战后辐射和资源枯竭中挣扎求存。
空间跃迁技术的初步完善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仅存的人类向着广袤的宇宙进发，希冀能找到新的立足之地。
那时跃迁技术尚且稚嫩，在漫长而又极大依赖幸运女神眷顾的迁徙过程中，从蓝星上逃出的人类十不存一。对于统一路线的信任随着时光流逝而消解，蓝星联军开始以国家为单位自力求生。
其中一支足够幸运的部队找到了古剑星系——这是一个直径为八万光年的星系，七百六十亿颗恒星在宇宙中熠熠生辉，构成了一柄宝剑的形状。他们停泊的星球，就像是剑柄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蓝星幸存者将这颗行星定名为“长安”。
安定下来之后，长安星居民们向依旧驻扎在蓝星周围小行星上的留守部队发出了指引——实际上他们向之前分道扬镳的其他舰队也发出了信号，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然而留守部队在迁徙的过程中遇到了罕见的宇宙沙暴，最后虽然有三分之一死里逃生，却不得不迫降在古剑星座的剑尖处，离长安星足足有十一万七千光年的距离。或许是命运终于对人类有所眷顾，他们在附近找到了一颗行星，虽然条件不及长安星，却也算得上适宜居住。
这一颗行星，被命名为“琴川”。
后来人类联盟痛定思痛，绝不肯呆在一个篮子里，逐渐开始向周边其余行星移民，建立了数以百计的太空基地，以古剑座的剑柄和剑尖为基础，沿着剑身的方向试图汇合。
然后他们和古剑座原住民交上了火。
原住民来自被人类称为秦陵星的星球，科技水平和人类大致相当，长得却……实在是一言难尽。他们每个个体看上去就像是一团黑色的雾气，能力强些的可以凝结出实体，而与人类不同的是，他们是可以合体和拆分的，并借此实现信息的共享和实力的提升——上百个秦陵星人暂时结合在一起，便能幻化出人类的模样，而能力却远超普通人类——刚开战的时候人类没少吃这一作战方式的亏，那段日子也成了难以回首的噩梦，无人可信，人人自危……秦陵星人的新称号“魔族”也是那时流传开来的，那是传说中的种族——强大、邪恶、无孔不入、至死方休。
就在人类战线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位偃师横空出世，他带来了检测魔族的仪器，彻底将他们从人类的地盘上剔除。而正是因为他在日后艰苦鏖战中给予人类的帮助，人类和魔族之间才有了五十年虽然互有摩擦却依然算是勉强相安无事的岁月。
悬在人类头上的战争之剑让军权和军备畸形地发展起来，然而即便如此，人类依旧保留着骨子里对于欢笑和美的向往。电视、电影以及蓝星时代的各种娱乐几乎被完整地继承下来，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也不过是跃迁技术开放民用后旅游时的选择更多了而已。
就连形象设计这个行业都依然朝气蓬勃地存在着，而沧溟形象设计就是这一行里的金字塔尖。
沧溟形象设计公司坐落于龙兵屿，这颗小行星是流月星人最后的根据地。
流月星人也是古剑星系的原住民，早在人类到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和秦陵星对掐了上千年。他们个个灵力高强，法术精深，却吃亏在繁衍艰难以及流月星的特殊结构——那是一颗金属元素极度匮乏的行星，因此基本上无法发展出完整的工业体系和高端军备。
人类与魔族作战时，流月星最高领导人大祭司沈夜和人类达成协议，以自身为引发动秘术，深埋于流月星内部的六百四十颗炸弹同时引爆，行星的解体和随之引发的引力乱流以及宇宙沙暴几乎吞掉了魔族三分之一的舰队，包括两艘母舰。
沈夜身殉故土，而流月星人早已分批迁移到小行星龙兵屿上，这颗星球虽然体积不大，但容纳流月一族绰绰有余，兼之气候温暖湿润、物产丰富，一直是有名的旅游星球。
按照人类的标准，流月星人个个容貌俊秀，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是星际偶像级别。他们开设的形象设计公司更是让龙兵屿成了达官贵人偶像明星的集中地，一个招牌砸中十个人，至少有九个的名字曾经出现在古剑星际周刊上。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傅清姣的选择是极为正确的，流月人暂且不论，来这里求形象设计方案的少女们可是非富即贵，和乐家也算门当户对，只要乐无异愿意，确实不难带回去一位。
——只要他愿意。
2
六十六楼，电梯门向两边划开，正对的大门两旁四位迎宾一齐向着乐无异俯身，女士的右手置于胸口，男士除抚胸外，左手掌心还向前摊开。
乐无异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险些被将将要关上的电梯门夹住。
四人行完礼，抬起头来露出了微笑。
乐无异这才发现……他们似乎……并不是真人。
什么情况啊？又是全息投影？！说是军方和他们没有私下勾结我都不信啊！再一次自觉被鄙视了的乐无异绕着迎宾团团转，就在他蹲下身去寻找投影仪器的时候，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你好。”
乐无异维持着一个半蹲的姿势抬头——幸亏他旁边的迎宾是位男性，否则大概会被误会——“啊？”
“你就是乐无异吧，清姣刚刚给我打了电话。”
来的人是位美丽的女士，看上去大约三十岁的样子。身上一袭淡绿长裙本来要少女来穿才能够跳脱得相得益彰，却硬生生被她穿出了柔和知性的味道。
“您是……华月……阿……”乐无异张开嘴，惊讶极了，“喵了个咪，这么年轻，阿姨我叫不出口啊！”
“呵。”华月露齿而笑，“你也未免太会说话，我比清姣还要年长些，不过你愿意叫姐，我也开心得很，就这样吧。”
乐无异挠挠头，想起傅清姣来的路上和他交代过，流月人的寿命比人类要长得多，他们外貌的成长速度在前三十年和人类相差无几，之后形貌便不再改换，直到生命的最后三十年——所以这位华月的年龄恐怕还真的是个谜。
“那，华月姐好，我是乐无异。”
华月笑着拍拍他的肩：“来，我先带你去刷权限。”
她一转身，裙摆下端的涟漪似足风过荷塘，甚至有银亮的水色一闪而过。
“华月姐……你的裙子……？”乐无异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们公司的新款，还有一件明天送到长安星去上T台。”华月转过身来轻轻一拎裙边，让乐无异能看清裙摆处特殊的质料，“你喜欢？想送女友还是……”
“不不不，我没有女朋友……”
“哦对，清姣还托我帮你物色一个，瞧我这记性。不过要送清姣的话这件可不合适，我上次看到个样子，金边玉色的，她肯定喜欢，回头你实习完了捎一件回去。”
“华月姐……您可真了解我妈。”乐无异挠挠头。
“做我们这一行，首要就是识人，乐将军和清姣都是大客户，衣着喜好我们自然要心中有数。不过说来我昨天在新闻上看到乐将军了，腰身似乎又粗了一公分啊？”
“啊……这个……呵呵……”乐无异吐吐舌头，这也看得出来，简直犀利到没朋友。
“跟我来。”华月示意乐无异跟上她，边走边大略向他介绍公司人员情况。六十六层是外联部所在，工作人员来来往往，个个形象与气质俱佳，服饰与妆容增色，虽然脚步匆忙，脸上却都带着礼貌而真诚的微笑。他们每个人有自己单独的隔间，推开一看满架都是各式各样的化妆品，乐无异唯一能认出来的大约只有唇膏，但是这二三十管一气排开的架势……
他突然明白了自家老妈是多么的“不修边幅”。
“说来既然在这里工作，你也该多多少少收拾一下自己。”华月的语调漫不经心，却莫名让乐无异有点背后发凉，“你这身风衣叫‘抱云’，腰带不能束得太紧，要留出空间，而且已经是去年的款式了，还有你的靴子，设计理念是登云，限量一百双，可不是让你去踩泥巴的，一会儿去把后跟擦干净。”
……我现在申请回家还来得及吗？
乐无异迷迷糊糊跟着华月上了六十八层，在人事部录入体征办好胸卡，临了华月突然问他：“说起来，你想做什么？”
“……还可以自己挑的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看人是基本功夫，本来清姣说要让你来当我的助理，最好能多认识几个女孩子，不过我看你一来对形象设计没什么兴趣，二来……估计对女孩子也没什么兴趣，所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乐无异瞪大了眼睛。
“放心，我还不至于传小辈的八卦，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清姣。听她说你是军校生，难道你想去楼下瞳那里实习？也不是不能安排，正好他还欠我一个人情。”
瞳的大名就连乐无异都曾听闻。沧溟形象设计号称可以把猪头包装成长安星小姐的前三名，可是如果想再往上走，就只能求助于瞳，他是最好的整形医师，也有人说他是最好的外科医师，就连长安军校里的医科生也以能到他手下实习为荣。
“不，虽然我对医术挺感兴趣的，但是医术似乎对我不是很感兴趣……”乐无异决定把自己跑去阿阮那边观摩然后不小心炸了整个手术室的事情隐瞒下来。他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华月姐，能不能让我看一下你们这里全息投影的机器？我觉得……似乎不是民用版本啊。”
华月正要说话，胸前挂着的箜篌形小吊坠突然发出了悦耳的音乐声。
她轻轻按一按自己的耳垂：“我是华月。怎么了？”
乐无异听不到那边说话的声音，只能看到华月秀丽的眉微微一蹙。
“风琊呢？工资都拿去提高现代诗水平了吗？什么……她不愿意自己拍就先等着，打电话叫风琊来。闹情绪？什么时候一个二线小明星也能在这里闹情绪了？她以为她是逸尘子吗？算了你等一等，我这就下来。”
“华月姐，这个……是什么？”乐无异抬起手来想指一指华月的耳垂，却在半途因为意识到这样不够礼貌而讪讪收了回去，手指下意识地搓了搓。
“是植入性通话设备，无痛的，回头让瞳也给你弄一个。我得去一趟造型那边，他们的动态捕捉机器出问题了。你是和我一起去还是在这里等等？”
“当然是一起去！”
两个人下到二十楼，一进动态捕捉造型室，便看见一个姑娘横眉竖目地站在那里。
“华月姐……这是……”
如果忽略她那实际上是大脑组织的萌系发型和过于艳丽的妆容的话，也许她还可以称得上是个长得还不错的……外星人。
就是手脚多了点。
华月一看见她脚下就是一顿，乐无异发誓他听见了高跟鞋在地上喀拉的一声响。
几个工作人员正围着一台庞大的机器忙忙碌碌，地上散着不少零件，戴长留看到华月连忙迎上来，擦了擦额上的汗：“总监，她不愿意配合我们换造型，这台精细度最高的动态捕捉机器又正好出了故障，成像偏移角度过大，您看……”
沧溟形象拍定妆照和平面的方式比较特立独行，演员自己愿意配合当然好，如果想要偷懒也是可以的，动态捕捉机器可以通过几个简单的动作捕捉人物建模，再想要改换背景、服装搭配和妆容用于预览或者最后出片都方便得很。
本来整整这一层都是动态捕捉系统实验室，可是这位叫玉怜的小明星实在是……丛极渊星人的触手太多，要精细到每个吸盘的建模，非眼前这一台不能为之。
“换造型？为什么要换造型？我只是来拍专辑封面照的，喜欢奴奴的人遍布整个古剑星系，怎么你们说换就要换？”
……外星人的审美观果然和人类不太一样啊。不过这一口酥媚入骨的星系通用语倒是真好听，怪不得能出专辑……乐无异开始走神。
“事实是，你的造型已经被经纪公司诟病很久了。”华月瞟了她一眼，语调很不客气。
“怎么可能，都是你们这些人嫉妒奴奴的天生丽质。”
“小戴。”华月扬眉。
“啊？”
“要吐出去吐。”
“……”
“哼，你们悟性太差，不可能理解奴奴的美和追求。”玉怜抬起“手”来挡住了口，笑得花枝乱颤。
“既然你的经纪公司安排你来这里拍封面，我们希望你能配合这里的工作方式，我们会先给你看预览效果的，如果你确实觉得改换妆面完全不能接受，我们可以解除合同。”
玉怜瞪大了眼睛，看上去是想摆出一个可怜而无辜的表情。
“奴奴倒是想配合，不过你们这机器出了问题，我可只安排了今天一上午的时间呢~”
“华总监，要不……我去找瞳总监？”
戴长留想起了最后一张底牌。旁人只道瞳是个医师，他们自己却清楚得很，这位昔日的七杀祭司对于机械的修理与制造极有心得。
“不必，瞳的人情价值大得很，不能浪费在这里。”
“华月姐，”乐无异突然插话，“让我来试一试吧。”
“哦，原来你对机械有研究？”华月挑起了秀丽的眉。
“还、还成吧……我平常在家就喜欢做点小东西，谢衣老师的军械养护与改造课我拿了满绩呢！”
提起自己喜欢的老师和课程，少年的眼突然就亮了，连语调都轻快起来。这门课通过率接近百分之百，然而优秀率却只有区区10%，能拿到满绩的人此前还没见过，说起来也确实有得瑟的资本。
“哦……原来是……谢衣。”华月笑得意味深长，“那你试试吧。”
“好！”
乐无异接过戴长留手中显示着机器构造图的平板，反复拉伸和调整图像来看清细节，然后顺手打开了机器。
“咦，质量还不错啊，被拆了这么一堆零件居然还能开机的吗？”他伸手在成像区抓放两次，看了一下偏移的角度，然后绕着机器走了两圈。
“不太像是校准套件的问题……奇怪，这个偏移……不对！”
他侧耳听了片刻，突然一拍大腿。
“懂了！嘿嘿，你们瞧好吧！”
少年解开风衣纽扣，内兜里居然放着一整套……小巧精致的工具。尽管科技已经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地步，螺丝刀和扳手一类的东西依旧在大浪淘沙中留存了下来，不过更猎奇的还是一副指套，看上去像是合金质地，表面有长短不一的薄片和繁复的花纹，完美地贴合着手指的形状。不得不说，他这叮当猫一样的架势……有种跑偏的帅气，就连玉怜都有点好奇地往这边凑了凑。
拆下外壳，调试线路，乐无异的十指像是舞动在琴键之上，指套随着他的动作闪出了蓝色的微光，二十分钟之后，他开开心心拍拍手，地上的一堆零件已经全部塞了回去，居然没有多出来哪怕一个。
“看不出，这位小哥居然有些本事，哎，哪怕你长得歪瓜裂枣了些，奴奴也不介意了，怎么样，你就……从了奴奴吧？”
喵、喵了个咪！
乐无异痛苦地退后两步，求助的眼神投向华月，却被坚决地无视了。其实也不算是无视，华月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抽动。
“华月，老子在外面逍遥快活，你到底有什么事儿这么催命？”
门被一脚踢开，闯进来一个中年人。
差点颠覆了乐无异对流月城人外貌的认知。
其实这人长得也不算太难看，也许把那极具特色的小胡子修一修还能显出几分落拓不羁之气，可是那习惯性佝偻起来的背和凶恶不耐的面相实在太减分，乐无异看看他再看看玉怜，突然觉得这两个可以凑成一双。
“哦，没事了。”华月轻描淡写地回应，“对了，这位是乐无异，以后就在后勤部实习，回头你给他开个权限。”
“华月你什么意思！”
“啊，玉怜小姐，已经上午十点了，我们赶快开始吧！”
“小哥~你~别~跑~呀~”
乐无异为期一个半月的实习生活，就在这样一片鸡飞狗跳中开始了。
3
乐无异实习生活不顺、很不顺。
风琊肯定是跟他有仇。
或者是跟所有人都有仇。
自从他到了后勤部，风琊和他的几个助理直接就不出现了。不过据后勤部的几位说他本来也不怎么上心，似乎他从前是对机械制造很感兴趣的，但是后来转去了灵力衍生和生物培养方面。
——虽然乐无异不太明白一个形象设计公司为什么会有这种发展方向。
后勤部有近百人，各有各的专长，以前工作一般都是风琊统一分配的，他撂挑子之后，华月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根本不想给后勤部安排一个新的上司，任务一开始还都堆在风琊那里，到后来就直接飞往后勤部各人的终端。
于是“愿神农保佑我我今天有二十多项任务”“咦这个不是我的任务吗怎么你也做了？”“什么情况我昨天校准的机器被你还原了？”这种对话几乎是每天都在发生。
乐无异也不例外。
而且他还格外惨些，十天内接连六次被分到发型设计工作室的日常维护工作，出来之后精神恍惚满脑子都是洗发水牌子不说，连头顶的呆毛都险些没保住。
有呆毛的都是异端，哼。
发型设计工作室的主管雩风如是说。
古蓝星有句谚语，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乐无异终于忍无可忍，连着请了三天假通了两个宵，写了一个程序。
听上去没有多复杂，只是将公司上下对后勤的需求收集起来，根据各人的专长和工作精细程度自动分配工作而已。
关键在于各个部门提交上来的工作需求基本都是语音形式，而且……往往都带有那么一点的……个人特色。
比如二十五楼那个风琊的脑残粉想要找人去修一下楼道里洗手间的指示灯，就会说“于一片晦暗中，冲动伴随着血液奔腾，赤色新月啊，请指引我的归途”；比如六十四楼的明川开始嘶吼“舍弃皮囊才能更加强大！你们这些愚蠢的人不会懂！”，这说明他房间里的湿度过高他又不太舒服了；再比如传说中总经理的宝贝妹妹发来语音说“哥哥哥哥，小曦觉得那边那只紫色的鸟儿很好看呢”，是在暗示月末童星造型部的团队建设需要紫色的仿生机械鸟来充当一等奖；当然也有言简意赅的“药吃完了，需补充。”
这对程序的智能程度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说起来，虽然据说军部在其他星球科技的基础上发展出了水准比较高的人工智能，但是在人类联盟中，不可否认的，人工智能一直是个弱项，尤其是民用人工智能，甚至和人类逃离蓝星时比都没有什么太大的进步。
赋予机械和代码以生命和智慧，对于人类而言向来是个极大的忌讳。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
不够强大、不够坚定，然而却本能地、甚至是偏执地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这样的信念严重妨碍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却也……使人类在一次又一次的波折磨难中存活到如今。
可是乐无异从来不这么想。
因为有个人对他说过，虽然人工智能对某些人而言不过是一堆数据，可是当它们开始有记忆，会学习，懂得喜怒哀乐，开始思索，就已经是真正的生命。生命的产生是世界上最难得的奇迹，因而每一种形式的生命都值得我们尊重与珍惜。
他笑眯眯地拍了拍自己的终端，因为连续工作而充满血丝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不要打雷，今天就是你的生日啦！”
屏幕上浮现出一个怪模怪样的机械模型，四条腿踢踢踏踏跳了一小段舞蹈，两只大钳子挥过来挥过去，头顶的红灯闪个不停——它居然还自己配上了音效。
——虽然“红星闪闪放光彩”这种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去吧。”乐无异食指与中指一并自额前抹了过去，潇洒地行了个礼。
机械模型转身，消失在屏幕上。
乐无异拉大了终端屏幕，让它悬浮在半空中，看着一行又一行命令从屏幕上滚动过去，如果是普通人大约已经被飞速闪动的编程语言晃晕了，然而对乐无异而言，简直就像在看一部动画片。
不要打雷试探着举起爪子碰了碰风琊终端的防护网，然后咔嚓一声剪断了其中一个节点。循着这个节点，它把自己融进了防护网里，获取运行模式之后轻松脱离。乐无异终端上刚刚从服装部那里收到的任务指令开始被逆向收集，重新回到风琊的信息库里，不仅是他，全后勤部的任务都被重新汇总、分析、分配。
乐无异看着自己接到的新任务，长长出了一口气。
维护总经理办公室的安保系统。听上去还不错。
不枉自己偷偷给不要打雷加了一条准则，永远不把他分配到发型设计工作室去。
他都快对桂花头油的味道过敏了好吗！
与此同时，总经理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后勤部的新人水准不错，放出来的人工智能已经到了e级。”
“于是？”
“我让他去你那里维护安保系统了。”
“这是你偷懒的借口吧，瞳。”
“软件非我所长，机械设计我比不过他。”
“华月说过，乐无异是他的弟子。”
“所以你更有理由相信他会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有先例不是吗？”
“……瞳。”
那端响起了男人愉悦的轻笑。
“能在谢衣的课上拿到满绩，不比在你的课上拿到甲等容易，我也很期待他的表现。祝你和徒孙相处愉快。”
乐无异按照预定的时间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第一眼并没有看到人。
说是办公室，其实是占据了整整一层的超豪华套间，连健身房游泳池和酒吧都一应俱全。
说起来风琊都有四个助理，总经理办公室里居然没有八个助理一字排开简直不科学。
“这边。”
突然响起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随着声音出现的人也……把他吓了一跳。
一个少年，眉清目秀，目测不超过十六岁——不过也说不准，在这栋楼里，“年龄”简直是个虚无缥缈的概念。
白色的棉布衬衫，深色牛仔裤，浅绿色的夹克边上锁着金色叶形的纹路，胸前有大堆坠饰，却并不显得杂乱，这一切或许都归功于他举手投足之间带着的……
浑然天成的威严？
喵了个咪的，一定是今天睁开眼睛的方式不对。
“乐无异？跟我来。”
他冲着乐无异点点头，转过身去，垂下的两根发辫荡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又重新服帖在鬓边。
那并不是助理惯常的领路方式，根据乐无异一直以来对沧溟设计员工的观察，他们都是非常注重礼节的，而这一位，不但上来没有行礼，转身后也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他，只是保持着均匀的步调径自前行。
他有了一个……让人有些细思恐极的猜测。
他们穿过长长的回廊，最后到达一扇两人高的门前，门上镶嵌着密密麻麻的齿轮，最顶端有四个浮凸出来的字，乐无异一个也不认识。
缩小成手环的终端轻轻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去，不要打雷的全息投影浮现出来，双钳之间举着四个大字“沉思之间”。
乐无异轻笑出声，手指虚虚摸了摸不要打雷的头，小家伙开心地蹦跶了两圈。
引路人将手放在门边的凹陷处，齿轮依序转动，门向两侧滑开。他似乎能看到背后发生的事情，轻轻笑了一声。
确实是少年人的声音，听上去却总觉得多了些什么似的。
大门之后是四室两厅典型的居家格局，装饰古朴简素，唯有穹顶是透明材质交相堆叠，搭成流畅的弧度，此刻正是永夜与初晗两颗恒星在天顶交汇的时候，光华满室，见之恍觉融融暖意。想来夜晚也必然有星辉如梦，触手可及。
引路人一路走到看上去似乎是厨房的房间外，顺手在门上敲了敲。
“我会把这里的安保权限暂时开放给你，尽你所能在这道门上加上防护，人工智能、软件、机械设计，什么都可以，攻击性没有限制，最好……谁也打不开这道门。材料自己在后勤那边下单。”
他声音里带了一点玩味：“你有三天时间。”
“那个……总经理，我能请问一下吗，您为什么要在自己家里安……这种类型的防护啊？”谁也打不开的门，还可以有攻击性……这人真的是总经理不是竞争对手派来的无间道吗？
“与你无关。”默认了自己身份的少年哼了一声。
胸前的繁复坠饰忽然微微一亮，他皱着眉头按住了自己的耳垂：“月儿？什么事？”
他并没有避开乐无异，而早就去瞳那里植入了通讯终端的乐无异眼睛一亮，手指习惯性地搓了搓下巴，笑得不怀好意。
他敲了敲自己的终端，看着不要打雷跳出来，对它指了指总经理的方向。
它头顶上的红灯闪得和抽风一样，终于短暂的一瞬，乐无异耳中的通讯终端传来了华月的声音。
“阿夜，我觉得你只需要把厨房搬空就可以避免悲剧了，你们完全可以在公司的食堂用餐。”
“他可以从食堂拿了菜再上来——”被称为“阿夜”的总经理说到一半，突然望向乐无异，眼神微带错愕，却锋利如刀。
与此同时，声音“喀拉”一声断了。
“好，很好……”与乐无异的尴尬相对的是，总经理看上去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眸色深不见底，“没想到短短两天，你的小朋友已经进化到了D级水准，倒是本座失察了。”
他挥一挥手，乐无异莫名觉得要是有件宽袍长袖的衣衫这动作看上去一定很霸气：“不愧是他看中的人。本座……确实开始有些期待了。”
他说完这句就自顾自进了书房，乐无异低下头，不要打雷的投影再度显现，像是吃了亏的样子，蔫头蔫脑，连红灯都不闪了。
乐无异摸摸它：“帮我找找，流月族人里……有谁地位很高，应该比华月姐高，然后又和华月姐挺熟，名字里还要带个‘夜’字。你查查看？”
手表模样的终端自动展开成屏幕，一个人的资料跃然其上。
“怎么可能？”乐无异手一抖，差点摔了终端。
确实完全吻合……自称本座，地位高于昔日的流月星廉贞祭司，连资料里照片上那末尾分叉的眉形都丝毫不差……名字里有个“夜”字。
可是，这个人……分明已经死了。
五十三年前，理应随着流月星一起化为宇宙尘埃的紫微祭司——沈夜。
4
三天时间过得很快，说句实在话，不管是家里还是军校，没有一个地方能像沧溟设计这样几乎是无限量地给乐无异提供材料。如果只是稀奇古怪的合金部件倒也罢了，乐无异零花钱不少，总还能自己搞到，可是流月星人因为故乡贫瘠的金属元素含量而发展出的一套特殊体系却是他此前未曾接触过的。他们用经过某些辅助材料处理的特殊木材，居然也能达到合金的强度，还另外附带更加奇妙的特性。
于是乐无异又熬了两个通宵。
沈夜套间里的厨房门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几乎是沿着门缝贴了一圈儿各式各样的锁，然后向着门中央蔓延出去，彼此之间还有联动和交互，最后在门外织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网，一眼看去完全找不到解决思路在哪里。
不知道沈夜有没有密集恐惧症……乐无异设定好最后一层密码，满足地呼了口气。长时间的高强度思考让他的大脑有些发木，转来转去都是奇奇怪怪的念头。
就连身后响起了脚步声都没能让他醒觉。
“师尊，这是……呵，这可真是……叹为观止啊……”
乐无异骤然回头。因为太久没休息，差点把自己给转晕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师尊，您染发了——无异？”
一身浅亚麻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眉头微皱，食指推了推眼镜架，挽救了那可怜的单片镜掉落下来的命运。
“师父！”乐无异看上去很想就着这个席地而坐的姿势抱一抱男人的大腿。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可说来话长了，师父您改走影视道路了？不对……您是沧溟形象的人？也不对，啊！怪不得您一直不会老，原来是流月星人……对了您刚才叫我……‘师尊’？沈夜是您的……师尊？！”
天可怜见，虽然熬夜把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坨浆糊，居然还勉勉强强抓住了重点。
“你见过师尊了？”谢衣的惊诧慢慢平复，看看乐无异又看看那扇……多了一层“防护网”的门，摇头叹笑，“这是师尊让你做的吧……还真是……令人伤心呐。”
谢衣是一个传奇。
他如今是长安军校中的老师，只上两门课，一门是军械养护与改造，另一门是人工智能应用展望。课时不多，也不搞研究不写论文不带硕博生，如果不是乐无异在他课上拿了满绩让他起了爱才之心连这个学生都不会有，平日里最大的娱乐就是坐在图书馆外的回廊上看书。
平日里同学聚一起常常半真半假地抱怨，学校里统共就医护系军需系和通讯系里面有那么几个女生，一个个都被谢老师养刁了眼，死活不肯在学校里谈恋爱了。
可是他们自己看着谢衣安安静静坐在白石长椅上，紫藤花从他头上垂下来，细碎的影子落在他精致的侧脸、修长的手指和手中的书页上，又确实一句挑剔的话都说不出。
如果乐无异的父亲不是乐绍成的话，他或许不会得知这个人温润君子外表之下的过往。
即使听过自己身为上将的父亲的叙述，乐无异依旧很难想象，那个宁定随和，从不动气，说话的速度都比常人慢上小半拍的谢衣，曾经有那样叱咤风云的故事。
严格来说，谢衣这个名字登上军史，比乐绍成还要早。
五十年前，因为传奇偃师叶海的横空出世以及人类与流月星的盟约，魔族元气大伤，退回秦陵星以待来日。虽则如此，人类和魔族之间还是摩擦不断，只是各自小心翼翼地不肯踩过最后一条线去。
说起来偃师这个称呼还是个外来词，追本溯源，是同时有着星际旅行家身份的叶海带来的。大概是因为古剑星系灵气比较充足，这里的原住民种族多多少少在灵力上有些天赋。这是一种人类此前甚少接触的能量体系，非要类比的话，大约类似于以前蓝星人所说的超能力。
在很多星球上，灵力值高低几乎是平民与贵族之间天然的分水岭。军队中也是一样，姑且不论星际战舰的互相碰撞，纯以单兵作战能力而言，一个灵力值不够高的人，通常来说一辈子只能止步于基层军官。
然而偃师，就是打破这一分水岭的存在。
天道无情，总有一些人灵力天生低于同族，不得不假借外物。网络、通信、机械、材料……只有在足够多的领域达到公认的水准，才会被锡安星上的组委会在评定之后授予偃师称号。
他们是最坚固的盾和最锋锐的矛，灵力再强大的战士也有其极限，而在宇宙战斗中，动辄数十上百艘战舰的对碰下，偃师能发挥的作用简直无可估量。
对于人类而言，他们本身就灵力低微，和外族不可同日而语，可想而知，叶海对他们的帮助无异于雪中送炭。在他出任中将后，长安星军队中技术人员的地位有了极大的改善，也有了比较完整的培育体系。
四十年前，谢衣在长安星参军。那时军队已然有了完善的灵力及智力评定体系，他在两项中都得到了S级，却选择了走技术人员的道路，而非战斗人员或是指挥官，让当时的军队高层都小小震动了一下。
而谢衣并没有辜负高层的瞩目，参军不到一年，他便拿出了一个建立在太空对地假设上的通讯协议内核，全新的信息传输方式让通讯速度提高了60%不止，安全性也有所提升。
三十九年前，叶海破格将谢衣调到身边担任副官。
在九年时光里，谢衣和叶海联手，以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速度更新着人类现存的技术体系。叶海专注于武器研发，而谢衣带着整个技术组开发新式战舰、改革通讯方式、加强侦测系统……甚至还顺手改造了很多民用的小物件。
三十年前，谢衣正式升为中校，这位升迁速度一路收获的破碎眼镜可以铺满半个长安星的“专业技术人员”开始独自指挥一艘中型战舰。
在此后六年里，这艘被谢衣定名为“寸心”的中型战舰自三次小型遭遇战中幸存，在一次伏击战中打穿了对方的指挥舰，谢衣这个名字渐渐作为一名指挥官而不是技术人员为人所知。
二十四年前，叶海再度将已经升任大校的谢衣调回自己身边，自己挑子一撂玩小型机驾驶玩得不亦乐乎，实际上是将人类太空军摇光部中主舰的指挥权扔给了谢衣。
而谢衣从未辜负这样的期待，虽然他一直想把那个……神奇的舰名给改掉。
百战百胜，锋刃所指，无往不利——他参与指挥的大小二十四战，未尝一败。
直到二十年前捐毒一役。
摇光部在日常巡视中撞上了携带新式武器“断魂”的魔族敌舰，损失中型战舰十艘，小战舰上百，连主舰上的军士都只得弃船逃生，伤亡近三分之二，可称一败涂地。
叶海驾驶着战机深入敌阵，再也没有回来。
事情真相到底如何，乐绍成也语焉不详，只是从那之后，谢衣以义务兵身份退出现役，在长安军校任教，一教就是二十年。
或许乐绍成告诉儿子这些事，是为了让他和谢衣保持距离——毕竟在军方高层的共识里，这个人已经不能再用了。
不过他倒没想到，这样的故事反而坚定了乐无异作为谢衣脑残粉的立场。
纵然持剑而无可挽回，英雄，毕竟也是英雄。
何况他总觉得，如果事实真的这样简单，军部何必将那场战役和谢衣的有关材料都秘密封存、讳而不谈呢。
“无异，你还在忙吗，去休息一下，这边有个要出差的任务给你……”
华月的声音响起，然后愣住了。
“小谢？我刚刚看到阿夜了，他在瞳那边。”
“多谢告知。”谢衣弯起嘴角，“没想到这次如此大场面。”
他转向乐无异，眼底笑意隐隐：“说来还要恭喜你人工智能应用展望也拿了满绩，有什么想要的奖励不妨和我提。不过这门……”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师父！那个……这门……是用来防师父您的？”乐无异挠挠头，直接问出了口。随即好像意识到自己太过直白，吐了吐舌头。
“是啊，防火防盗防谢衣下厨，无异你日后就懂了。”华月抿唇而笑，“小谢，你可知道你的弟子把风琊都给气走了。”
“还有这等事？”谢衣挑眉。
“是啊，前两天风琊回来准备领年终奖，结果发现无异开发的人工智能顶了他的班，差点气得鬼蝶失控。”
“咳咳……”谢衣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大概我和他真是八字不合罢……”
“合不合你不妨去找阿夜给你算一算，不过既然回来了，那这次出差就让你带着无异去，谁叫你们气跑了风琊。”
“华月同学，我可只有一个月假期。”谢衣皱了眉。
“阿夜说这次的造型他亲自去做。”
谢衣轻轻拊掌：“成交。”
华月笑得有些暧昧：“态度转得好，给你点赞。成了，你慢慢研究这门吧，我先回去了，无异你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问你师父。”
“改天再研究也不迟，我和你一起下去，无异你也先去宿舍休息一下吧，看你似乎疲倦得很，这次外派的具体行程和任务我会发到你的终端上。”谢衣点点头，就准备和华月一起向外走。
“那个……师父！”
谢衣回过头来，眼中有疑问之色。
“师父……要不……我把这门锁……拆了？”
一想到沈夜布置下来的任务居然是针对谢衣的，脑残粉乐无异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
叫你抽风！现在可好了，这锁纠结成这样，自己都不一定记得接头在哪里……
“不必，”谢衣爽朗大笑，“为师正好可以看看你的水准，再说，师尊为我出的题目，不接下来岂不是缺了太多乐趣。”
“没错这是师徒情致，无异你别担心，小谢不会因为这个就记你仇的。”自见到谢衣，华月的笑就没停下过。
其实谢衣厨艺的破坏性有大半是他们这些昔日的高阶祭司黑出来的结果，虽然当年在流月他确实是炸了两回厨房还害得沈夜在瞳那里躺了两天，不过在长安星待了这许多年，进步总还是有些的，去年过年的时候他偷偷借了食堂的厨房包饺子，最后也只不过是散了一半，好歹味道都还凑合来着——不过也正是因为味道还凑合，沈夜死活不信是谢衣做的，据说两人饭后还打了一架。
不过沈夜喜欢拿这个考校谢衣，谢衣也喜欢接招，旁人有什么可搀和的——至少小谢一回来，阿夜脸上的笑容就多了。
虽然在龙兵屿上不必如当年那般殚精竭虑，但沈夜积习难改，每回看到那张少年的脸上露出端肃忧虑的表情，华月都觉得胃部在隐隐抽痛。
更何况……当年的隐患，还未完全消去，总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他们二人并肩走了。
乐无异看看他们的背影，死命揪着自己的呆毛，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啊！一想到师父是沈夜的弟子他整个人都要不好了！沈夜他看上去只有十六岁啊！十六岁的太师父你倒是给我叫一声听听啊！
5
出发之日，乐无异才发现这一次工作内容似乎非同小可。
沈夜亲自出马做造型已经不必说了，后勤这边谢衣也去——这是总揽所有技术工作的意思，外联华月倒是没出面，不过离珠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就连那位一直没有露过面的瞳都派了副手十二来。
别的也就罢了，为什么十二也要跟着去，是准备现场给谁做个整容手术吗？
众人乘坐烈山号飞船前往目的地，虽然使用了跃迁技术，但是整个飞行过程还是长达六个小时。
乐无异坐在座位上盯着自己的终端，上面有谢衣刚刚传给他的一些机械设计图，他看得投入，旁边的十二递过午餐来都没有看见。
“乐无异……那个，吃饭了。”十二伸手在他终端屏幕前面晃了晃。
“哦，好。”乐无异挠了挠头。
“怎么，很关心你的小徒弟？”看着谢衣咽下最后一口胡萝卜，回头去瞅乐无异，早已用餐完毕的沈夜勾起唇角。
“那也是您的徒孙。”谢衣收了餐具，轻笑，“不是关心，而是想到无异做的菜。”
“哦，做菜？”
“是啊。”谢衣露出一丝神往之色，“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次野外生存训练，最后所有随队教授都混到无异那队去蹭饭。”
“有这么夸张？”沈夜微一侧头，他倒真是有些好奇了。
他之前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这样一侧便显出鬓角处的发有些纷乱。谢衣在旁边看着，伸出手去替他理顺。灵巧而温热的手指穿行在耳畔发间，捻住了微凉的耳垂，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胡闹。”沈夜这样说着，阖了眼重新靠回椅背。
谢衣解开安全带走到沈夜面前半跪下来——也幸亏他们是坐在第一排，空间充裕，又不虞他人看到——他替沈夜调整了座椅的角度，让对方躺得更舒适些，又将他膝上的毯子拉到颈下，轻轻掖了掖。
沈夜没有什么表示，呼吸均匀，眉头紧锁，仿佛就是这片刻之间已经陷入了熟睡。
谢衣握住了沈夜露在毯子外的、放在扶手上的手，在指缝间上落下一个轻而长的吻。
五十三年前，沈夜安排好了一切，最后本该由他以自身全部灵力和生命力推动法阵引爆炸弹，然而当法阵由内而外被慢慢点亮之时，他却看到了乘坐飞船返回的沧溟和沈曦。
沧溟是前任流月星领导人的女儿，从小就身患重病，几乎从不在人前露面，然而血脉中的天赋灵力却是流月星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而沈曦则是沈夜的妹妹，空有灵力强度，却因为基因缺陷只能维持三天的记忆，自然也无法学习那些强大的法术。
她们二人闯进法阵群，法阵运行已到中途，沈夜无力阻止，沧溟拉开沈夜，一步踏进了冥蝶之阵祭品的位置。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阿夜，我太累了，只好辛苦你了。”
从小时候认识她开始，她就是这样果敢聪慧——在这样的时候还不忘带上小曦返回，正是算准了沈夜必须得驾驶飞船带小曦离开。
然而沧溟还是算错了一件事，因为阵主的中途更换，冥蝶之阵提前发动了一刻，流月星化为宇宙尘埃，冲击波和随之而来的乱石让沈夜险些和秦陵星的战舰群一起死在里面，好在流月的舰艇可以用灵力维持能源消耗撑开防护罩，好在……谢衣及时赶到。
时年不过二十二岁的谢衣在机械和飞船驾驶方面已然有了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苗头，他在引力乱流和乱石之间穿梭，成功地对沈夜已经只剩下紧急逃生舱的飞船进行了打捞。
虽然沈夜活了下来，然而因为运行到一半的冥蝶之阵以及后面保护飞船的舜华之胄，他的灵力几乎消耗殆尽，而冥蝶之印导致的灵力溃散依旧未曾停止，身体也在飞船震荡冲撞中严重受损。瞳冥思苦想用尽手段依旧无能为力，最后他想到了一个……非常冒险的办法。
沈夜所缺少的，是灵力。
于是他以沈夜和沈曦为中心发动了禁术，这个法术其实就像是一个不完整的逆向冥蝶之印，可以抽取沈曦的灵力救治沈夜。
万幸他赌赢了。
虽然造成了一点小小的副作用。
沈曦的天赋灵力仅剩少量残余，然而却阴差阳错地治好了定时失忆的病症，而沈夜……
那可真是一言难尽。
谢衣还记得当时他急匆匆闯进瞳的实验室，看到师尊从绘满法阵的地面上站起来的样子。
宽大的祭司袍随着他的站起而整个儿滑了下去，露出少年稚嫩的肩膀和锁骨，他拉住自己的衣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望着谢衣。
这个世界……怎么了……
瞳在一旁露出了充满兴趣的表情，根据他的检查，沈夜是整个人回到了他十岁时的状态——无论是身体，还是灵力。
“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最坏的结果就是和小曦一样长不大了。说起来……这个禁术居然能造成这样的效果，难不成我们的灵力和年龄也有所关联？阿夜，我觉得这个课题可以研究一下。”
谢衣发誓他能看到师尊头上的黑线都实体化了。
“本座的事情，先对外保密。”沈夜终于开口，声音也像是十岁的孩童，语气却是全然不符的老成。
“是。”瞳和谢衣一起低头应诺。
“沧溟她……”
瞳摇了摇头。
“阿夜，既然你还活着……辛苦你了。”他的语调依旧是平静的，却隐隐含着叹息。
“是啊……既然我还活着……”沈夜轻轻地笑了一声，“就是不知三日之后，我还是否认得你们。”
谢衣走过去，单膝跪下来直视着沈夜的眼睛，放软了语气：“师尊请放宽心，瞳和徒儿一定会找出让您恢复的法子。”
“谢衣。”
“徒儿在。”
“本座不是小曦，你不必如此说话，起来。”
谢衣依言站起身，沈夜不自在地退了两步，抬头看着他。
一时寂静，片刻之后，三个人都笑了。
只要活着……就还是好的。
幸而后来确定，沈夜并没有患上失忆的毛病，而且也还在缓慢地长大——确实很缓慢，每十年岁月，在他身上看来只如一年。所以五十多年过去，他也不过是回到了十六岁的样子。
每次看到他，谢衣都会有奇妙的感受——像是角色互换，也像是补完了他生命中缺失的，对方的那些尚且青葱稚嫩的岁月。
6
飞船还有半小时就要进入锡安星，乐无异遇到一点专业上的问题跑去问谢衣，刚开头就看见自家师父以指抵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着看了一眼旁边的沈夜。
……总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没说什么，沈夜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明明是问句，却总像是在发号施令。
——配上他那张脸，真是……一言难尽。
“我……有点问题想请教师父。”
“离珠。”沈夜稍稍提高了声音。
“属下在。”
“刚出的那套衣服我们带了吗？‘王牌偃师’那套？”
“带了。”离珠展开自己的终端看了一眼，“是要乐无异的尺码吗？不过……这套还没上T台……”
“找一套来。”沈夜解开安全带起身，淡淡扫了乐无异一眼，“他这个样子出去，毁我门风。”
……请问你的门风是什么。
离珠工作效率很高，不到两分钟就从巨大的储物舱里取出了指定的那套衣服，还顺带捎了一堆瓶瓶罐罐过来。
沈夜指一指他的位置：“坐。”
乐无异求助的目光望向谢衣。
谢衣回以爱莫能助的眼神，顺道整了整自己的西装领口。
飞船上其他人都凑过来，不敢站得太近，只在五步外围了一圈人墙。
……改名乐白鼠算了。
沈夜解了他的额带和发绳，红棕色的发披散下来，还有些不顺服地支棱着。
沈夜拿起离珠递过来的粒子刀，随手把毯子扯到乐无异身上。乐无异眼一闭心一横，想，反正就剩下一个月，大不了回军校的时候剃个光头，半年过去又是一条好汉。
场面很安静，只有头发断裂的轻响。不过五分钟，沈夜便收了刀，用定型水和各种奇怪的化妆品糊了乐无异一头一脸。
“好了，去后面换衣服，离珠，你帮他调一下皮带。”
乐无异出来的时候，众人齐齐吸了一口气。
他平日里惯穿蓝色衣服，沧溟形象去年出的以抱云为主题的几套衣服翻来覆去地换，而这套“王牌机械师”却是白色短袖衫外套卡其色马甲，连同下身深色马裤和皮靴勾勒出年轻人的俏皮灵动，腰间平行盘绕的皮带强调了平日里被掩盖的腰身，胸前腿上缠绕的表带和零散坠饰昭示着明明白白的蒸汽朋克风格——毫无疑问这将是新一年的流行趋势。
至于发型，马尾被沈夜毫不留情地一刀割断，平日散落的刘海被全部向后梳起，露出少年光洁饱满的额头，被留下的两绺额发正面看去似乎对称，然而转过一个角度便可以看到它们分别在额头正中和靠近鬓边的位置。
不到半个小时，乐无异从观之可亲的邻家少年变成了……时髦而精致的……邻家少年。
没办法，气质这个东西影响还是很大的。
他茫然地转着头，看上去非常想抬手挠一挠，却被所有人联手制止了。
“这感觉太奇怪了！头一下子轻了好多！”
在他这么说着的同时，头顶的呆毛在强效定型水的压制下依旧顽强地站了起来。
谢衣慢悠悠从储物舱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风镜。
“这样会更帅一点。”
他笑着帮乐无异把风镜戴在头上，正好将呆毛压了下去。沈夜用挑剔的目光瞅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于是我们的乐无异同学就这样维持着他酷炫的新造型下了飞船。
不过，小呆毛又探出头来啦。
从人类对这颗星球名字的翻译中，就可以大约窥见它的风格。
锡安——最后的光明和向往。
这是古剑星系智慧生物共同选择的和平之地，星球的表面是一片汪洋，几乎没有陆地，得益于比较小的重力系数和先进的技术水平，水面上方悬着大片大片的浮空岛，每一座小岛根据居住种族的偏好都有不同的风格，然而一眼望去，并不觉得杂乱，倒有种繁花似锦一般的美不胜收。
一行人从泊位出来，宅男乐无异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目不暇接。
丛极渊星的住民用触手拎着十几只箱子往前蠕动；流波星的一群咕噜噜看到沧溟形象一行人后兴奋地奔上来围了一圈，一边跳舞一边调出随身终端来拍照；有几个乌蒙星的少年少女牵着手路过，其中一个姑娘摘下了头上的羽毛坠饰向这边抛了过来，笑得像是一串银铃的回响；旁边还有幽都星的人支起了地摊，一个个小娃娃惟妙惟肖，见之可喜……
乐无异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到了歌声。
那是近似于哼唱的旋律，清越萦回，如在耳畔，又如在远方。
他试图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不经意间一抬头，便看到了太空港应用了全息投影技术的穹顶。
浩瀚星海，渺渺无垠，在瑰丽的星云与深邃的黑暗之间，一个人身鱼尾的背影沉沉浮浮，“逸尘子新年演唱会”几个字被翻译成数十种语言，轮番浮现。
“咦，逸尘子的个唱？”他抬手想去挠头，到一半又生生忍住，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指。
“是啊，我们这次来就是给他做造型的，你居然都不知道？”十二有些难以置信，这得多两耳不闻窗外事才能做到在公司里呆了这么久都不知道逸尘子要开个唱？
“师父没告诉我啊……”穹顶之上的人鱼已经转过脸来，然而因为距离遥远和水波特效，并不能看清容貌，他张开双臂，就好像是在等待一个拥抱。
这位是真正的一线歌手，星际偶像，明珠星给了他天赋的相貌和嗓音，而他自己又添上了十二分的深情，音乐评论人说，那是真正“直抵内心的声音”。他出道不满两年，素来低调，演唱会的数量并不多，却已经收获了无数女性粉丝的芳心，每次个唱门票都会被炒成天价。
“正好，我妈超喜欢逸尘子，简直就是他的脑残粉，咱们去给他做造型，要个签名肯定没问题的吧？”乐无异想到终于有东西可以带回家哄哄老妈，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前路一片光明。
在太空港的通道尽头已经有一位年轻女性在等待，人身鱼尾，形容昳丽，一望可知和逸尘子一样，来自明珠星。
“各位远来辛苦，请随我来。”
“素商姑娘，好久不见。”沈夜微一颔首，并没有说话，反倒是谢衣笑着问候了一句。
“谢大师居然亲自来，是我们的荣幸。”素商行了一个古礼，打量了一圈众人，目光停在乐无异身上，微微一凝。
“这位是……”
“这是我的弟子，乐无异。这次会场的程序设计和设备调试就由他来负责。”
乐无异转过头来，诧异地望了谢衣一眼，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幸会。这身衣服……是贵公司的新设计？”素商看上去很想凑近去细细打量。
“是，这组是总经理的设计，还有另外三套，明年年初会推出。”谢衣微笑，“到时还要请素商姑娘多多捧场。”
“贵公司的设计，我们海国音像何时不捧场来着？更衣室里挂着的可都是你们的作品。不过贵经理的设计可真是……”素商看着沈夜，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敬重，“如此年轻便有这样的水准，可见命运钟爱。”
谢衣笑而不语。素商寒暄完毕，走到前面去领路，乐无异踌躇了一下，蹭到谢衣身边：“那个……师父……”
“嗯？”
“师父……您刚刚说……让我来负责这次的……程序和设备？”
“怎么，不敢？”谢衣挑了挑眉。
“……也不是不敢啦，不过……逸尘子的个唱，我来真的没问题吗？”凭着逸尘子的名气，全古剑星系有点跃迁技术的星球估计都会有人来看这次演唱会……即使神经粗壮如乐无异，也不是没有压力的。
谢衣看着乐无异，突然笑了。
“你知道吗，锡安星，是古剑星系偃师的圣地。”
乐无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外望去，空港外豁然开朗，距离恒星的光芒最近的那座浮空岛，似乎全部是由巨大的齿轮所构成，部分齿轮还在缓缓转动，有一种精细而缜密的美。
“那就是偃师评定的地方。三十二年前，我通过机械、网络、光电三门测试，好不容易才拿到偃师称号。”谢衣语调悠远，“现在想来，那时还是太过年轻气盛，不过是一个虚名，得了之后反而过于引人注目，不见得是好事，可是那时……总还是很高兴的。”
“我知道！我听老爹提起过，师父是长安星上最年轻的偃师！”乐无异的眼睛亮亮的。
谢衣不禁失笑。
“然而至今回想，我却不曾后悔。所谓偃师，或者是天赋所限，或者是衷心挚爱，如果不是极执拗不肯服输，便是极骄傲近于自负。我们妄图以人力窥探世界的终极，逼近技术的极限，于我而言，是希望能回护身边重要之人。于你……我无意探问，不过想来你终有一天会心中有数。”
“你既有天分，又不缺乏热情，这很好。”谢衣按一按乐无异的肩膀，“你这套衣服的名字是‘王牌偃师’，如果不是你设计的门锁和那个有趣的人工智能，师尊不会让你来当第一个试穿者。在教你更多知识技巧之前，我希望你能先拥有更重要的东西——一个偃师的自信和骄傲。”
他说完这番话，也不管险些感动得痛哭流涕的乐无异，径自走回了沈夜身边。
“好为人师，嗯？”沈夜微微向这边倾了倾身。
“哪里……不过是……有样学样。”
星内飞船停靠在明珠岛，这是锡安星上为数不多的真正接触海面的岛屿之一，也是明珠星人的主要聚居点。露出水面的沙滩洁白而细腻的，一路延伸到岛屿中央由奇异树木形成的森林边缘，水下部分是色彩各异的珊瑚，此刻天气晴好，惠风和畅，透过海水依稀可以看到明珠星人在水下划出曼妙的轨迹。
“这边请。”素商引着他们自海滩进入一道宽阔长廊，地势渐低，透明廊壁外是海中景色，有三三两两的人鱼聚拢来，笑着看向他们，口唇翕动，隐隐能听见荡人心魄的旋律盘旋无休。
“哇……这可真是……太美了……”乐无异瞪大了眼睛，“喵了个咪的怪不得逸尘子有那么多人喜欢，明珠星的人都是大美人儿啊！”
他这边忙着花痴，对面有几位工作人员轻声交谈着走过来，既有人鱼也有人类，终端屏幕在他们身边展开，逸尘子专辑里的画面跃动其上，似乎是正在讨论宣传选材的问题。
“借过。”
擦身而过的时候，有人低声说了一句。
音色华丽而凛冽，像是初春的河流，明明是温柔的水流，却携裹着刚刚化开的冰凌。
乐无异突然停下了脚步。
“无异？”谢衣问。
少年转过身，看着刚刚走过去的几人的背影。其中有一位人类男性，挺直峭拔得像是雪后的青松。
“夷则？你怎么会在这里！”
几名工作人员一齐停步，转身。
“乐……同学？”
有人迟疑着开口。
那是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容颜俊秀，眉目清朗，望之直如芝兰玉树，面上笑容还未来得及完全散去，便被难以掩饰的错愕和警惕所替代。
“夷则，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乐无异三步并两步奔了过去。他想人要衣装这句话也未必全对，比如眼前这人，即使穿的不是军校里的制服，而是普普通通的白色衬衫黑色长裤，也硬生生将旁边明珠星的俊男美女都比了下去。
面对同窗一贯超出常人的热情，夏夷则退了半步，换上一个礼节性的微笑：“我只是来这里实习，乐同学呢？”
“真巧！我也是来实习的！”乐无异伸出手，“相处愉快！”
夏夷则余光看到左右的同事不是一脸疑问就是一脸八卦，眼帘微垂，掩住了一声叹息。
“相处愉快。”
他伸出手去，和乐无异握在一起。
7
虽然被许下了相处愉快的承诺或者说是期待，乐无异真正住下开始工作之后，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夏夷则了。
他们被安排在明珠岛上规格最高的海国宾馆里，这是海国音像的产业，也是此次逸尘子的下榻之地，负责演唱会的其他工作人员也都住在这里，每天宾馆里附带的大小会议室都是满的，约不到会议室的就只能挤在某个房间里讨论甚至是大打出手。
可是哪里都没有夏夷则。
乐无异记性好，负责的又是整个演唱会的程序设计和舞台布置，三天下来他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和各个部门交流，了解他们的想法和需求，可以说几乎把宾馆里住的所有人都看过一遍了，唯独缺了夏夷则。
到最后他直接开口问素商——素商大概是不太信任他这初出茅庐的负责人，这几天总是跟着他帮他和海国的人沟通，两个人倒是混得很熟了。
“乐先生大概是记错了吧？”
“可是我刚来的那天明明看见……”
“我在前面引路，并不是很清楚当天的状况，不过我们这里确实没有一名叫做夏夷则的员工。”素商打量着乐无异的神色，表情讳莫如深，“这次员工的名册你不是都看过了吗，我那天看到你找了很久。”
也许他只是某个员工的朋友混进来玩的，可是看他那天讨论的样子确实不像……那……大约……是真的想要避开我吧。
乐无异爬上地面，躺下来望着天空，海浪冲刷着沙滩，规律的声响像是一支催眠曲，天上的星星近得触手可及，因为大气层稀薄的原因，几乎看不出闪烁，仿佛不知疲倦般投下清冷又温柔的光线。
远处传来曲曲折折的歌声，缠绵委婉到了极处，想来是哪只人鱼正在求爱，那样的声音似乎真的有难以言说的魔力，甚至使得一向在情绪方面比较迟钝的乐无异也破天荒地叹了口气。
他喜欢夏夷则。
第一次见到夏夷则，是在新生入学演讲的时候，长安军校的门槛很高，向来号称非天才与关系户不得入内。这样想来，大约能代表全校新生发言的夏夷则，应当是天才中的天才才对。
实际上他的履历表也确实好看，乐无异听着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似乎他是太华学院连续三年来综合测评的第一名，通过体质测试之后就被免试录取进长安军校的。
太华学院……在长安星考生的口耳相传中也是个高山仰止的存在了。不同于长安高中这种学生多半有背景关系的二代集中地，太华一直是以神一样的题目难度而闻名的。如果要评出一个长安星高中生十大噩梦，高居榜首的一定是太华的模拟卷。
在太华当了三年第一的人……喵了个咪的果然深不可测。
距离太远，他并不能看清台上人的面目，只觉得那身姿清越挺拔，如松如柏。声线明明沉稳而冷静，感谢领导与展望未来也不过是陈词滥调，却硬生生被他念出了满腔真诚。
然而他越是真诚，乐无异便觉得……越是无趣。
他生在上将之家，虽则是个宅，却并不代表他不懂得迎来送往，平日里老爹逼着他结识的“青年才俊”着实不在少数，一个个身上笼着下一代希望的光环，不过十五六岁，却已经规划好了此后一生的路，甚至知道自己会娶哪家的女孩子，将来会在什么部门任职，浑身上下都透出那种规行矩步的风度翩翩。
本来还以为太华学院凭着实力杀出来的人必然是不一样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再见他，是一个月后军训的时候。
乐无异天生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再加上家世好，人又长得好看，逢到用钱更是毫不吝啬，请了几次客之后很快就和班里的同学打成一片，颇有些大哥的味道。
而夏夷则……虽然在同一个班级，但他性格不太合群，即使还没到被排挤的地步，也总还是难以融入新的生活。
乐无异结了账，和闻人羽阿阮一起从食堂三楼的外包酒店出来，恰巧看到夏夷则也刚刚吃完饭走出食堂。
此时已经有些晚了，食堂门口人很少，有个女生小跑过来，挡住了夏夷则的路。
“夏同学，那个……”女生低下头，差点把迷彩服拧出一朵花儿来。
“有事？”夏夷则的声音依旧是冷的。
“那个……能不能请你送我回宿舍？”如果不是乐无异耳力远超常人，这句话他还真的听不到。
军训期间，教官要求两人成行三人成列，遇到单独走在校园中的新生，是要扣考评分的。人民群众纷纷表示苦不堪言，不过政策总有可堪利用之处，比如像今天这女生这样的事情，乐无异自己也曾遇上过两三回。
“抱歉，我们的宿舍不在同一个学园，不方便。”夏夷则摇了摇头，举步想要离开。
那个女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他，看上去简直要哭出来了。
“同学，你别着急，她们送你回去好不好？”乐无异头脑一热，走过去挡在了女生身前。指了指一边的闻人羽和阿阮。在他的家庭教育里，女孩子都是软软白白香香的，需要捧在手心里娇贵的生物，让女孩子伤心哭泣，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女生愣了一下，再度低下头去，声音里有了些娇羞的意思：“谢、谢谢……”
“不谢不谢，举手之劳。那，你们两个先陪她回去？”乐无异看向旁边的闻人羽和阿阮。
“没问题。”
“好啦，别哭啦。”乐无异转过身去想要拍拍女生的肩，手伸到一半觉得不合适，收回去抓了抓头。
眼看着三个女生并肩走了，乐无异这才转向夏夷则，压低了声音：“你不追上去道个歉？”
“为什么要道歉？”夏夷则觉得自己很难理解这个人的思维。
“女孩子就该是用来宠的，不过是送回宿舍这样的小事，你看把她急成什么样子？”乐无异有点气愤，这个人怎么一直这幅冷冰冰的样子。
“我并没有这样的义务，也并不想引起她的误会。”夏夷则挑了挑眉，“乐同学这样善解人意，一定有很多女生倾慕？”
“没、没有啦……”乐无异挠挠头，“不对，为什么我会被你带偏话题！我们要说的是你不应该这么直接的拒绝她！起码可以……嗯……婉转一点……咦，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姓乐？”
夏夷则险些笑出声来。
“乐无异同学，你很有名。”
事情的最后结局，是乐无异和夏夷则一起回了宿舍——这只不过是为了保住考评分数的权宜之举——并惊讶地发现两人的房间在同一层，相隔不过三十米。
其实这个人还是很会聊天的嘛，虽然声音总是冷淡的，却是个不错的倾听者，偶尔发言也会让人觉得还挺有共鸣。等两人挥手作别各自回到寝室的时候，乐无异对夏夷则的反感已经消了大半。
也许……可以做朋友试试看？
如果让乐无异的朋友们来做调查问卷，大概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乐无异是一个非常自来熟、非常具有亲和力、像阳光一样温暖的人。
而且不屈不挠屡败屡战。
他觉得自己在交友这一项上，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夏夷则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开始只是觉得夏夷则人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无趣，可是越到后来，便越觉得这个人虽然冷了些，可是言谈举止都有浑然天成的谦抑和守礼，虽然成绩太好不免让旁人觉得羡慕嫉妒恨，可是乐无异天天亲眼看着夏夷则学习起来冷热不知、废寝忘食的样子，不但嫉妒不起来，反而有些隐隐的担忧。
——可他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平日里除了读书就是打工，班级的聚会从不参加，连想约他在食堂吃顿饭都没时间。
追女朋友都没有这么难好吗！
直到他们一起升上二年级，两个人都处于普通朋友的状态，连一个“好”字都称不上。
乐无异还记得那是大二第一学期某一天的下午，他们正在上星际地理课，这是乐无异最喜欢的课程，每次看着那些遥远星球的风土人情，他都希望能和军中的传奇叶海前辈一样，做一名星际旅行家，看遍世间美景和人间烟火。
辅导员突然走进教室，叫了夏夷则出去。
他回来的时候正好是课间休息，表情看上去有些……茫然无措。
“夷则，你怎么了？”乐无异凑上去问。
夏夷则抬起头看到乐无异，眼中似乎有亮光闪过，又归于冷静。他踌躇片刻，终于开口：“乐同学，能否……帮我一个忙。”
半小时之后，他们坐在乐无异的小型穿梭机上，飞往江陵市。
乐无异游刃有余地拉起操纵杆，神态轻松自如。长安星围绕着永夜和初晗这组双星运转，此刻正是初晗高悬的时候，永夜刚刚露出头来，一眼望去，天际云海浴火流金，瑰丽无方，恍如一梦。
“乐同学，多谢你……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今天肯定赶不回家。”
“说这话太见外了吧夷则，还有啊，叫我无异！你放心好了，我可是有穿梭机高级A照的人，平安快捷，使命必达！”
夏夷则似乎是想配合着他笑一笑，却最终紧皱眉头，望向窗外云海，神色忧虑。
“夷则你别急，”乐无异仿佛能看到他的表情似的，语气诚恳，“伯母吉人天相，既然及时发现又已经送去医院了，一定会好起来的，千万别着急上火，到最后伯母没事，你先病倒了，那我可得照顾两个人。”
“嗯。”夏夷则心思转开了些，再度恢复了往日止水无波的表情，轻轻应了一声。
穿梭机飞了三个小时，终于抵达江陵市慈恩医院。
夏夷则得到了大夫的许可，急匆匆换衣消毒之后走进ICU去看夏红珊——她已经结束了急救，正在昏睡。他坐在床边，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努力地想把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一点暖意传递过去。
身后有足音响起，是乐无异陪着医生一起进来了。
乐无异轻轻拍了拍夏夷则的肩膀：“夷则，医生说过了，阿姨这个是老毛病，今天只是发作得激烈了一点，好在你们家的护工有经验，送来得及时，康复良好的话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等她醒来就能转普通病房，最快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夏红珊依旧沉沉睡着，即便病中面色苍白鬓发散乱，却依旧有震撼人心的美，就像一朵精致到了极处的老旧珠花，仿佛一碰就会碎了。
“谢谢。”夏夷则起身望着医生，“医药费这边……”
“这位乐先生已经付过全款了。”医生点点头，“病人暂时不会醒，ICU不允许陪护，你们先去家属区坐一下吧？”
坐在家属区的长椅上，乐无异似乎心情不错，摸出随身终端开始看新出的电影，一边还跟着哼哼其中的插曲，夏夷则端了两杯热可可过来，递给他一杯。
“谢啦~呼，好烫！”乐无异放下终端，来回倒着手，瞅了瞅鼻子，“还挺香。”
“今天真的是多谢你了，钱我会尽快还你。”夏夷则终于开口，并不意外地看到对方挠了挠头，笑得一脸阳光。
“不必还啦，夷则你平常太辛苦了，我听你舍友说你天天都在接私活儿，假期还要打工，饭都吃不好，我也没别的什么能帮上忙，这点小钱真的不算什么。”
夏夷则的脸色微微一变。
夏红珊重病，需要大笔钱才能根治，否则就只能拖日子，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能和他那个只存在于她追忆里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为了完成这样的心愿选择了长安军校，可是那里离家实在太远，不得已只能为夏红珊请了护工，又是一笔开支。
一年来他只敢在食堂快要关门的时候进去，因为那时师傅给的分量总是多些——军校倒是有配发综合营养片，但是那些东西拿到市场上去能卖个好价钱，所以他自己舍不得吃；他推掉所有的聚会和活动，一是没有时间，二是不舍得花钱；每天下课之后他都要做点设计或者是后期一类的工作赚点零散收入，周末和假期更是全部用来打工，每天只能睡上四五个小时——即便如此，也只能勉强维持夏红珊的日常医药罢了。
即使是刚才，他在ICU里看着母亲的脸，心里沉甸甸压着的担子，也无非是怎样才能尽快垫上这笔钱。
乐无异轻描淡写的表情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于刺眼了。
可是，对方是出于纯然的好意。哪怕是一直声色不动的夏夷则，也能感受到那善意所散发出的热度。
惟其心意拳拳、不可辜负，才更令人进退两难。
8
乐无异从回忆中醒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略微有些冷。
他爬起来，原地跳了两下抖落身上的沙子，习惯性地抓了抓头发，然后发现这两天谢衣帮他精心维持的发型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一团乱草。
……完蛋了明天怎么去面对太师父。
沈夜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有时候谢衣领带的颜色没搭好不对或者是发型有偏差，他当面不说什么，却会长时间维持着生人勿近熟人更勿近的低气压，别说乐无异了——他这样出现在沈夜面前只有两个下场，一是因为造型太过特立独行而被彻底屏蔽，二是因为毁了沈夜亲手做的造型被逐出师门。
无论哪一个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人在崩溃的边缘似乎特别容易碰到“灵光一闪”这回事儿，乐无异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给谢衣打个电话让他出来偷偷帮自己做个造型了，却突然想到了海国音像的工作人员。
对啊！没请沧溟形象的时候，逸尘子的造型都是海国那边自己做的！他们应该也有水准不错的造型师才对！
乐无异一边默默地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一边循着记忆往海国音像的造型室走去。虽然时间有点晚，不过这几天所有人都是加班到深夜的节奏所以应该还……好？
所谓造型室，也不过是在宾馆的地下六楼占了一间会议室而已。
乐无异刚刚被海风吹了个透，此时有些昏昏沉沉的，不想坐电梯，索性盘旋拾级而下，刚刚踏出地下六楼的楼梯口，就看见素商气冲冲地飘进了电梯。
……这是怎么了？
他带着疑问往通道尽头的会议室走去，里面果然还有人，门半掩着，透出温暖的白光来——大概是里面正在模拟自然光线下的妆容效果。
乐无异刚要敲门，却听到了飘出来的声音。
“和你说过了不可能的，现在取消演唱会的话，你知道海国会损失多少吗？”
“……我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乐无异竖起了耳朵。
那是……夷则的声音。
“你有苦衷，可以和我们沟通，现在你不肯明说，就要我们取消，你还记得你的合同是怎么签的吗？”
“你们并没有告诉我此次会请沧溟形象，我也不知道他们的随行人员里居然有谢衣教授和乐无异！”
青年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一点怒意，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却看到对面露华转头望着门口，露出了一点惊慌的神色。
乐无异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这一步不知不觉就迈了出去。
造型室中央不知何时被人摆了个极大的浴缸，此时里面放满了水，一条人鱼正倚在缸壁上，用惊异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头发是碧蓝色的，中间有极薄的鳍，尚在微微颤动。瞳仁色作浅碧，恰似一弯春水，顾盼之间有光华流转。
乐无异见过这张脸——轮廓柔和，眼角斜飞，如果加上妖异的眼影和面部彩绘，就跟逸尘子个人专辑上的面容相差无几。
可是大约化妆真的能让人变得面目全非，此刻他面容素净，在自然光下显出美玉一般的洁白细腻，眉眼柔和，盈盈如含泪。这张脸乐无异便更熟悉了。
“……夷则……？”
他愣了片刻，觉得应该表述得更清楚些。
“你是……逸尘子？”
逸尘子，或者说是夏夷则挑起了眉，眼中的情绪闪动快得人看不分明，最后归于沉沉碧色。
到这一步，否认已经没有意义。
“对，我是逸尘子。两年前和海国签的约。”
他以为乐无异会说点什么，可是对方只是微微张着嘴看着他，持续包下了所有小伙伴们的工作。
“……乐同学？”
“喵了个咪，你唱歌干嘛要化妆？这样比广告上好看多了！”
……
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乐无异走近来仔细打量着夏夷则，不时发出各种惊异的气声。
“你居然也有尾巴！太帅了这！”
夏夷则的尾巴不安地在水里拍打了一下，溅起小小的水花。
“这样真好，我还一直担心阿姨的病……你现在肯定有钱给她治病了吧？她好了吗？”
“……好多了，多谢关心。”
“那个……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我妈是你的脑残粉，你回头给我签个名啊？”
“……可以。”
“嘿嘿，太棒了，你平常都不怎么给人签名有这种机会可要让你多签几个，不对，以后机会多得是，随时都可以找你签啊哎话说你不如去倒卖签名CD吧，据说你的唱片签名版能卖出上百倍的价钱呢！”
夏夷则和露华对望一眼，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真的，你现在这样比化了妆好看太多了，真不考虑素颜上场吗？”
乐无异这个人，大概是出生的时候就比别人少了一根数据线。
“我以为乐同学会知道原因。”
“哎？为什么我会知道？”乐无异忍不住又挠起了头。
夏夷则叹了口气，还没等他开口，乐无异突然退了半步，睁大了眼睛。
“你……不是人类……？”
夏夷则轻轻笑出声来，仿佛轻蔑，又仿佛痛楚。他打量着自己的鱼尾，声音悠远。
“我如今形貌，是否面目可憎？”
“别开玩笑了，你美得很！”乐无异脱口反驳，然后才像是终于找回了思路，眉头稍微皱起来一点，“你……没有被别人发现吧？”
“至今应当还没有过，除了海国音像的几位高层外，乐同学是第一人。”夏夷则摇摇头，“我是人形的时候在这边的名字是李焱，乐同学日后看到不要叫错了。”
“……怪不得逸尘子这么神秘……怪不得你要画那么浓的妆……怪不得只有放假的时候你才会有演唱会，平常都只发唱片……”乐无异撑着额头喃喃自语，突然又抬起了头。
“夷则你要小心，如果被别人知道的话……不过说起来，你是怎么通过审核的？”
二十年前，叶海牺牲，谢衣隐退，长安星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军校的学生、以及日后的军人，必须是血统纯正的人类。
被大众所普遍接受的解释是，五十年前的人魔之战，秦陵星人就是靠着人类不完备的制度全面渗透进了长安星的军队，现在的防备不过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
乐无异还记得大二的时候，他去帮忙给新生体检，其中有一名乌蒙星人和人类的混血，被检查出来之后不得不含泪退出。
当时谢衣也在边上，乐无异看那个少年哭得伤心，自己也有些难过，忍不住问谢衣，为什么一定要人类才能参军呢？哪怕是现在，中层军官不也有几位是外星人吗？
谢衣笑了笑，用他一贯平缓温柔的声音回答说，大约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古皆然。
夏夷则看着乐无异，似乎想看穿他心底所有的想法。可是对方就这样坦然地与他对望，眼神里只有担忧和善意。
“抱歉，我不能说。”
“那就别说了，只要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乐无异突然笑了，“我这就回去拿你的唱片，你可答应了给我签名的！”
夏夷则轻轻握拳，锐利的指爪压迫肌肤，有清晰的痛楚。
“君子一诺，必不食言。”
乐无异抱着一打唱片回来的时候，露华已经走了，造型室里只留下逸尘子，不，是夏夷则一个人。
他已经恢复了正常人类的模样，正坐在沙发上看书。
“夷则，谢啦，你帮我签了这些，我包你下学期的饭顿！”乐无异拍拍胸口。
“不必，就当是……感谢乐同学吧。”夏夷则将手里的书放在一边，乐无异随意一瞥，看到书名是《空间战术与中型舰队》。
“喵了个咪的……夷则你不是这种时候还要预习下学期的课程吧……你这样我压力很大啊。”
“呵，你成绩也很好啊。”夏夷则笑一笑，把唱片接过来，开始一张张认真地签名。
这句并不是恭维，乐无异的成绩确实不错，不过如果说夏夷则是全科A+的选手，他就是那种喜欢的课程A++，不喜欢的课程只有B的人。不过他自己选的基本都是喜欢的课程，所以真要论起成绩，也是毫无疑问的第一集团，比夏夷则差不了太多。
“话说，你有什么好感谢我的啊……”乐无异有个专长，就是他能在话题跑偏许久之后突然带回，往往这个时候对话的另一方都反应不过来他究竟是接到了哪里。
夏夷则愣了一下。
他本来应该按照偶像的惯例回答“谢谢你的支持和喜爱”，就好像他已经熟极而流地做了很多很多次的那样。
可是……心底的另外一个回答，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感谢你……当初的那个名额。如果不是那次培训，我也不可能遇到海国音像的总裁。”
那本是两个人之间不可说的过去，是称呼从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无异”变回“乐同学”的原因。
乐无异愣了一下，突然安静了。
他一直伪装着从无隔阂的热情，努力地寻找其他的话题，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夏夷则先提起这件事。
“夷则……那个……对、对不起啊……”
“是你帮我，何须道歉。”
大二快要结束的时候，按照惯例，学校要从这一届里面挑选一名学生去参加锡安星组织的古剑星系军事技能培训。
就好像偃师有自己专属的技术联盟一样，战士也有。
由他们组织的这一培训，除了对正在服役的青年军士开放以外，也会将少量名额留给军校里的杰出学子。在为期三个月的培训中，参训者可以接触古剑星系最尖端的军事技术，和同样优秀的人彼此切磋，最后拿到优胜的话还有会数额巨大的奖金。
因为名额珍贵，历来参加这一培训的都是长安军校最优秀的大二学生，而今年，这个名额居然落到了夏夷则的头上。
之所以用居然这个词，是因为他自己也明白，他并不是最优秀的那个。虽然论起平均绩点他确实是第一没错，可是他从来不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身体素质成绩也并不出挑，真要论起来，“会选中他”比起“不是他”来，更加不可思议。
和其他参训人员比起来，夏夷则真的没有什么优势。他在人形态下灵力虽然比普通人类高些，但比之他星人远远不及；为了隐藏他的明珠星血脉，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身体底子不能算好，受伤之后很难愈合；比起那些背景雄厚的外星球世家子弟来说……他更是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凭恃。刚拿到名额的时候，学校里一度流传着各种流言蜚语，说这种有合理伤亡指标的培训，他十有八九有去无回，甚至还有人说他得罪了高层才会被选中。
可是既然有了这个机会，他就一定会……牢牢把握住。哪怕一无所凭一无所恃，哪怕步步荆棘，也必须踏出一条路来。
那一年军事技能培训在校组的优胜，最终真的被夏夷则拿下了。
他在任何一个单项上都不是最强的，最后还受了重伤险些露出隐藏的血统，幸好有受邀担任评委的明珠星领导人怀绪庇护才平安无事，但是他完成了所有任务，不管有多狼狈多艰难。
那是人类近十年来在这一组里拿到的唯一一个优胜。
即使他在ICU呆了半个月才出来。
他回到学校的那天，乐无异忍不住冲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夏夷则第一次没有控制自己笑容的幅度，抬起手来回抱了他，在他背上重重一捶。
可是这样的好心情，只持续到三天后为止。
那天晚上乐无异还在实验室摆弄他新改良的随身终端，夏夷则突然冲了进来。
——真的是冲了进来，连一贯的修养姿态都不顾了。
“夷则，怎么了？”乐无异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终端摔在桌面上，闪了闪黑屏了。
“……”夏夷则突然安静下来，用力地闭了闭眼，双拳用力握紧，指节都泛白。
“……夷则你怎么了，别吓我……”
“……没事。”夏夷则稳住情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长安银行的信用卡——他的手在抖，试了三四次才成功，“这是上次急救的钱，利息我按同期银行贷款算的，谢谢你。”
“到底怎么了？”如果只是还钱，乐无异并不会多意外，毕竟依照夏夷则的性子这笔钱早晚要还，他又正好拿了奖金。
可是他这架势哪里是来还钱，倒像是……来打架的。
夏夷则望着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难堪的静默持续了很久，又或许那只是两个人的错觉，他终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露出了一贯的微笑。
“没什么，遇到一点事，心情不太好。”
说完这句他便转身要走，乐无异抬手扯住了他的衣领：“夏夷则，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有意思吗？”
这是他第一次叫夏夷则的名字。
然后他听见那人放软了语气，声音近乎喑哑，带着微微的颤抖。
“那个名额……是你让出来的吧……无异？”
如果是在平时听到这个称呼，乐无异大概会从实验室跑到宿舍再跑回来来表达一下内心的兴奋，又或者如果夏夷则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问出这句话，他大概会兴高采烈地回答是啊夷则你真厉害如果是我去的话肯定拿不到优胜。
可是面对这样的夏夷则，他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乐同学，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也非常……感谢你。不过……以后还是不必了。”夏夷则艰难地开口。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过分——你还想怎样呢，这个人是真心实意对你好，把你当兄弟，连这样的机会都愿意让出给你。
可是在食堂听到那些背后的窃窃私语的时候，他是真的险些按捺不住心底的怒火。理智告诉他那是真的——那个名额本来应该属于乐无异，乐无异却指名道姓让给了他——否则即使不是乐无异，也该是旁人。既然这就是真相，那么也怪不得旁人说东道西——说他以色事人，说乐无异有别样心思，说他们早就——即使可以假装不在意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他也不希望乐无异为此被人看轻。
到此为止吧，如果不能站在同样的高度，要成为同伴实在太难。
时隔一年多，夏夷则终于能够在乐无异面前提起这段往事，唇角还噙着笑意，就像是亲手揭开结痂的伤疤，有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
即使那时自己先摆出了近乎绝交的态度，乐无异因为失去友情而闷闷不乐，因为自己的要求而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却在被任何人问起的时候，都没有说过夏夷则半句不是。
哪怕是亲眼看见他的另一半血脉，也只是担心会不会被别人发现。
“对了，我听素商和露华说，你是这次技术方面的负责人？”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夏夷则微笑着转开了话题。
“啊……那个……你别担心，其实是我师父，就是谢衣教授你也知道的，他开玩笑而已，你这种高规格的演唱会真的交给我一定会搞砸的……”
“我信你。”
“啊？”乐无异呆住了。他此刻还顶着一头乱草，呆毛倔强地一摇一摆，说不出的喜感。
“我没有担心，交给你，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为什么这么快就转过弯来了完全没感受到纠结啊我不是有意这么写的他们两只已经到了不惜一切代价SHOW恩爱的程度了我控制不住了真的不是我的错……）
9
长安历一百一十二年的第一天，逸尘子的个人演唱会在锡安星拉开帷幕。
剧场外已经被水泄不通的人潮和此起彼伏的尖叫欢呼所包围，内部却是一片安静。
工作人员反复提示请收起会荧光棒、其他灯具和任何会发光的物体，剧场顶部的大灯渐次熄灭，整个场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最凄惨的是来自深海之中的观众，他们不得不在工作人员的要求下用黑纱罩住了各自的发光器官。
会场暗沉如夜，却没有人恐慌或者尖叫。
他们都听到了似有若无的吟唱。
低沉萦回，似乎就在耳畔般触手可及，又似乎远在天边般无迹可寻。
没有主旋律，也没有严谨的拍子，听上去更像是在某个晴朗的午后，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时随兴哼出来的一首歌儿。音色是冷的，诠释的却是温暖和惬意。
这并不矛盾，就好像是天空中的星星，温暖的红色和黄色恒星温度不会超过6000K，白色的也只有7000-10000K，偏偏是那些看上去清冷孤高的蓝色恒星拥有最高的温度，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情感与表象反差越大，便越震撼人心。
场地最中央的观众席突然亮起了点点蓝光。
那是事先安装在座椅背后的灯，光芒柔和毫不刺眼，远处的观众望去，就像是海面上飘荡的冷色萤火。
——是真的在飘荡和起伏。
从中间的坐席开始，它们在升降杆和高弹力系带的帮助下开始升高或是降低，伴随着观众们的低声赞叹，点点光芒像水流一般扩散开来，除了蓝色，还有白色、红色和橘黄色——
“妈妈！是星图！星图！”一个少年拉住了旁边座椅上母亲的手，惊呼出声。
——是的，那是星图。
光的潮水蔓延到剧场的角落终于停止，那细碎的边缘所构成的形状，在四周全息投影的大屏幕上可以被清晰感知。
像是一柄沉埋多年的宝剑，终于不甘寂寞地露出了凛凛寒锋。
——古剑星系。
极渊星座伸展开它的八条触手，在黑暗中缓慢舞动；冰蝶星座的翅膀随着观察角度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图案；建木星座植根于古剑中部，星光闪烁好似花枯叶落；飘羽星座的范畴里，有全息投影的流星雨摇曳而过，引起阵阵惊呼……
同一时间，所有的座位都开始依照它们既定的轨迹移动——并不快，不会让人头晕目眩，然而那舒缓的韵律就像是呼吸，点亮了整个宇宙的脉搏。
星河奔驰，万古洪荒，千万颗星明明灭灭，万千点光汇流入海。
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缘起和结束，来处和归途，时间的罅隙和故事的终局。
我相信 生命的单纯与温柔
我相信 光影的反射和相投
我相信 花的消息与月的踪迹
我相信 年少时没能说出口的 那些诗句
时间的刀刃永远那样细微那样锋利
那天的午后 下着细细的 细细的雨
让我们云淡风轻地寒暄
让我笑着目送你
再一次 再一次离我而去
我曾与你相遇，我曾与你别离
我记得你 在深深的 静默的海底*
逸尘子的声音响起，用的是明珠星的古语，观众必须凭借全息投影屏才能够看到歌词大意。
可是这一切都不再重要，当人身鱼尾的少年浮现在整个星系的中间，那纹了彩妆的面容在星光的斑驳投影下显出柔软的怀念和迷惘的哀愁，就像是剑锋上的一缕光线，因其流转不定、无法捕捉，而显出十二万分的珍稀与锐利。
想要触碰与拥抱，便不可能不受伤，可是哪怕浴血，也依旧能甘之如饴。他的歌声是无双利刃，引人去怀想那些曾经历过的美好与曾拥有过的回忆。
乐无异站在场地边缘看着他亲手安排的这一幕，远远望去，夏夷则就在星海的最中央，即使伸长手臂，依然遥不可及。
歌声盘旋环绕，无止无休，像是在深深的静默的海底望着天空，每一字每一句都响在心里。
他突然想到星系畅销书中叶海所著的那本游记《山河图录》上的一句话。
如果可以，请允许我将整个宇宙都送给你。
致我曾经得到过的，奇迹。
*七拼八凑自席慕容《无怨的青春》
沈曦OOC，沈曦OOC，沈曦OOC，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这个开场方案真的是他自己设计的？”
座椅背后散发的白光中带着一点洗旧的黄，像百千年前的月光，周围的座位闪着熠熠碎芒，组成了瑰丽的星云，沈夜打量着附近的星图，看了谢衣一眼。
他们的位置是一等座里最好的，而且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他的席次代表着“永夜”，而谢衣的席次，就是“初晗”。
“徒儿绝不敢欺瞒师尊，开场的创意我们在来之前就提交了六个，都被海国方面否决了，现在用的这一个，确实是无异自己完成的。”谢衣笑得很是开怀，“他本来就很有天分，更何况，他可是您的徒孙。”
沈夜低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衣得寸进尺，向着沈夜又蹭过去一点。开场曲目刚刚结束，座椅停止旋转，两人四周都是疯狂鼓掌和欢呼的观众，他凑得太近，温热的气流直接吹进了沈夜的耳朵里。
“今天逸尘子的造型也很不错啊，演唱会的反响一定不错。”
“不必变着法儿恭维本座。”沈夜不动声色地偏开少许，摇了摇头，“他确实唱得好。”
此时星海中央的逸尘子已经换了一首温柔明快的旋律，用星际通用语咏唱着一个关于阳光、落花、暖风和初恋的故事。
能让最坚硬的心都露出柔软而温存的内里，能唤醒那些即使在梦中都不会再见的回忆。
“徒儿……喜欢这首歌。”谢衣突然说，他眼中含着满满的笑意，语气里写满怀念。
“不出所料。”沈夜摇了摇头，合着歌曲的节拍轻轻敲打着谢衣的手背。他这个徒儿，纵使看过了冷硬如铁的现实，经历过天意弄人与无法挽回，依旧甘愿沉溺于这样的情绪……
很傻。不过不傻就不是谢衣了。
“说起来，这样的歌让徒儿想到一些……往事。”谢衣突然反手握住了沈夜的手，带了三分促狭。
那是谢衣四十二岁时候的事情了。
当时他还在叶海手下，假期不多，能回龙兵屿的日子更少，偶尔回去一次，沈夜也多半都在闭关修炼。
某次他刚刚结束一阶段的巡航任务，叶海大概是良心发现，居然给了他五天假期。
先回寝室给师尊打个电话，然后乘明早的飞船去龙兵屿，哦不，还是今晚好了。
这样盘算着的谢衣在打开宿舍门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
“谢衣哥哥！”
小团子径直扑进他怀里，带得他往后踉跄了两步。
“谢衣哥哥，我们来看你啦！”沈曦在他怀里扭来蹭去，黑亮的大眼睛像是狡黠的小动物，“欢不欢迎？”
“我们”？谢衣抬眼，便看到一旁无奈微笑的华月，和房间里沙发上坐着的沈夜。
……叶海你可以不要把我的房间权限随便开放出去吗？好歹是低阶军官的寝室啊泄密算你的算我的啊……虽然开放给师尊是没什么问题……
“好了小曦，你已经二十六岁了，你知道二十六岁是个什么概念吗？”华月走过来无奈地摸了摸沈曦的头，“男女授受不亲，别和小谢胡闹了。”
逆向冥蝶之阵后，沈曦虽然不再失忆，可是身体依旧无法长大，她自己倒不太介意，天天顶着六岁小女孩的外貌把整个沧溟设计搅得天翻地覆，人人谈之色变。哪怕是心智快要接近成年的如今也是一样。
“我可不是女人，我是永远的女孩子呀，对不对谢衣哥哥？”沈曦依旧不肯罢休，“谢衣哥哥，小曦今晚和你睡好不好？”
谢衣睁大眼睛，心率一下子拔到了警戒线。然而沙发上的沈夜居然只是往这边淡淡瞥了一眼，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哥哥，你这样都不肯说话吗？”沈曦眼珠一转，笑得不怀好意。
“小曦，别闹了。”华月沉下脸，“一会儿阿夜真生气了咱们这个假期可就玩不成了。”
她看上去是训斥沈曦，其实也是在调侃沈夜。谢衣不由疑惑地瞅了师尊一眼，他居然还不出言训斥？
“好了好了，不逗哥哥了，谢衣哥哥，我和华月姐姐去住这边的招待所了哦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为了表示感谢你记得明天要带我去纪山市的游乐园玩哦！”
沈曦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拉着华月蹦蹦跳跳地走了，只留下谢衣站在门口，和起身的沈夜大眼瞪小眼。
沈夜叹了口气，微微一拂袖——他今天倒是穿了件宽袍大袖的衣衫，这样一拂依稀有了往日的三分气度——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做这样的动作，多少有些故作老成的违和感。
这是“进来”的意思。
“师尊，你好像又高了呢。”谢衣还没走到沈夜身边，就突然笑了出来。
“胡言乱语。”
他甫一开口，谢衣骤然背转身去，肩膀轻轻抽动。
“……想笑就笑罢。”
“徒儿……徒儿只是……”早已成年的谢衣或许在旁人面前是温润如玉的君子，然而此刻却实在维持不住端正仪态，险些笑得缓不上气来。
“一想到如此状态还要持续十年，本座当真……”沈夜的声音听上去极奇怪，并不是昔日的低沉魅惑，也不是遭逢变故后的清朗稚嫩，而是……嘶哑粗糙，不忍卒闻。
谢衣费了极大力气才控制住面上笑意，清清嗓子，将话题兜了回来。
“不过，师尊是真的高了。”他伸出手去比划，“上次见到师尊的时候您才到我这颗扣子下沿，现在快到中间了。”
“上次你穿的军靴，现在是拖鞋。”沈夜仿佛极厌恶自己的声音，说话的时候一直紧紧皱着眉头。
“师尊。”
“嗯？”
“别皱眉。”谢衣单膝跪下来，眉眼弯弯，“还记得徒儿变声期的时候吗，那时候风琊骗我说我得了绝症，再也好不了了。”
想到糊了自己一身眼泪的小谢衣，沈夜也禁不住露出一点微笑。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大约是……“会好起来的，即使是现在这样的声音，也很好听”。
他们第二天一起去了纪山市的游乐园。
这个游乐园建造在一艘报废多年的星际航母上，打的是战地氛围的噱头，沈曦早就吵着要来看，就算是沈夜也有些兴趣，虽然航母的所有功能性部件都已经被拆除，剩下的只有一个壳子，但长安星军方向来敝帚自珍，这也算是他们难得主动开放出来的东西。
游乐园的主干道就是星际航母上起降跑道的样式，各式各样的舰艇和战机就停泊在道路两侧——虽然只是等比模型。
沈夜和谢衣并肩而行，华月牵着蹦蹦跳跳的小曦走在他们前面。
“师尊想要看看这航母的外形设计？”谢衣看沈夜的目光投向游乐园边缘，一笑发问。
沈夜微一颔首。
“回头徒儿直接给您资料。放心，不涉密的。好不容易来玩一趟，时间都浪费在调研上多扫兴。”
也不知道当年见到任何机械结构都非要弄个清楚明白甚至动手拆一拆的人是谁。
“谢衣哥哥，小曦想吃冰激凌！”沈曦突然凑过来，笑眯眯地说。
“好。”谢衣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等谢衣买回两个特大号冰激凌的时候，沈夜的脸色已经山雨欲来了。
“谢衣哥哥你真棒！”沈曦欢呼一声抢走了香草味道的那个，拉着华月踢踢踏踏跑远了，把巧克力的留给了……沈夜。
“师尊？”谢衣拿着冰激凌，笑眯眯地望着沈夜。
沈夜摇了摇头。
“真的不吃？师尊要注意保护嗓子，我们没带水，就先用这个抵一下？”
……摆着各色饮料的自动贩售机就在右前方五十米处。
而且冷饮明明是刺激嗓子的好吗？
“哎……好吧。”谢衣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自己舔了一口冰激凌，“挺甜的。”
……你这么无聊你师父造吗。
……还真造。
他们这么一耽搁，华月和沈曦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沈夜皱起眉头，随身终端却恰好震动起来。
“哥哥，我和华月姐姐去坐星际过山车了，马上出发，你和谢衣哥哥自己玩去吧。”
是沈曦发来的。
……
沈夜看了谢衣一眼。
虽然小曦如今渐渐长大，心思慧黠灵巧，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绝没有吃亏的时候，然而长久以来的看顾已经变成一种习惯。
便如此刻，没有妹妹在身边，他居然有些茫然。
谢衣看他神色怔忪，凑过来看了看沈曦的短信，顿时忍俊不禁。
“师尊也要去体验一下星际过山车吗？”
沈夜还是摇头。
也是，且不说谢衣现在还在太空军中服役，沈夜自己也曾经亲率舰队和秦陵星拼得难解难分，那种在虚假的太空中加减速和翻滚的小把戏对他们而言实在太过无趣，除了在心里默默计算加速度和挑剔星图上的错误，简直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了。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沈夜还没来得及出声反对——又或者他今天是打定主意不肯出声了——就被谢衣拖走了。
摩天轮并不是什么新奇的项目，排队的人也并不多，还有好几位在看到谢衣之后红着脸以等同伴/突然想起有急事/要去补个妆之类五花八门的理由给他们让出位置，于是他们这队也并没有排很久。
他们二人毫无疑问进了同一间舱室，工作人员检查完舱门冲着谢衣笑了笑：“自己带孩子出来玩啊？”
“……啊……是啊。”谢衣也回以一个温雅的笑脸。
舱门刚关，沈夜就一挥袖，独自坐到另一边去了。
谢衣二话不说，直接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谢衣？”沈夜倒略微有些惊讶，今日第一次开了口。
“徒儿绝无冒犯师尊之意，如果惹得师尊不快，徒儿认罚。”
他眼观鼻鼻观心，语气诚恳之极，沈夜凝目看了他片刻，座舱轻轻一震，开始上升，谢衣却依旧跪得笔直。
“有何可罚？你我现在形貌……也难怪旁人误会。”沈夜叹了口气，“别用苦肉计了，起来吧。”
谢衣笑着起身坐到沈夜身边：“不过说起来……师尊该多笑笑，这里的孩子都笑得多开心啊，您板着一张脸不觉得很可疑吗？”
“胡言乱语！”沈夜话说得急了些，险些破音。
“师尊别急，徒儿不说便是了，不说便是。”谢衣闭了嘴，却还是忍不住唇边一缕笑意。
摩天轮缓缓转动，座舱渐次爬升。谢衣关上了舱内灯光，玻璃外无垠星海将清冷的光芒投注在二人身上，就好像漫无边际的宇宙中，此时只有他们两个。
谢衣心中一动，牵住了沈夜的手。
我曾在晚风中 遇见你
我曾在星光里 拥抱你
我曾在夜色深处 亲吻你
逸尘子的歌声还在继续，椅背上的星海明明灭灭，甚至两人相握的手也依旧干燥而温暖，一如昔时。
谢衣松开沈夜的手，手臂环绕着对方的椅背上沿，就像是一个克制而有分寸的拥抱。
“师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想到还要等二十多年，徒儿真是……”
他这话说得近乎无礼，沈夜却毫无追究之意，低低笑了一声。
“按流月历法，我已经快要二百岁了，何况，十八岁是人类的规条。”
他压低了声音，乍一听上去竟然已经和当年相差无几。
谢衣再按捺不住，另一只手也摸索着环了上去，将沈夜整个人圈在怀里，埋首在他颈边。
寥寥数语知遇之恩，传道授业相依相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们二人相恋已久，却始终不知对方想法而各自沉默，好不容易在流月崩溃之时明了彼此心意，却……受制于这诡异莫名的现状，始终……不得真正亲近。
他心底微微有些悲意，抬起头来，想要去吻沈夜的唇。沈夜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逃避的意思。
恰巧就在此时，逸尘子一支歌唱到终了，山呼海啸似的掌声再度突破天际。
谢衣一惊睁眼，看到沈夜尚且是个少年的面容，突然就……亲不下去了。
……真糟心，再这样下去真要把两个人一起玩死了。
他看着重新端肃了表情的沈夜，痛苦地撑住了头。
逸尘子的演唱会很成功，不得不返场三次，观众的热情依旧丝毫未曾减弱，最后一首安可曲时，乐无异踏着缠绵悠长的旋律向会场外走去，这是一首纯哼唱，像是摇篮曲，又带着淡淡的哀伤，如同送别。场内光亮从中间开始渐次熄灭，宇宙在他身后归于沉寂。
他信步而行，走了近半小时，才在沙滩上躺了下来。
这是岛上主道的反方向，此时长风寂寂，空无一人。
夷则可真好看啊，唱歌也好听……他枕着手臂望向天空，无数恒星高悬，就像是方才演唱会上的灯火。这次实习真是太巧了，遇到了师父，还和夷则那个什么，冰释前嫌，虽然累了些，但是简直做梦都会笑醒。
不过……冰释前嫌，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以前夏夷则对他冷淡的时候，他还可以压抑内心的思绪，可是现在夷则会对着他笑，叫他无异，和他谈论演唱会的种种布置，还会提前把新歌唱给他听……他却渐渐觉得心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如果他刚刚继续留在会场里的话，真的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在结束之后第一时间冲过去和夏夷则表白。
所以……还是冷静一下的好。
他胡思乱想着，眼看涨上来的潮水就要浸湿衣衫，却突然听到海面上传来了歌声。
是刚刚的安可曲，不过明显欢快了许多。
“夷则？”乐无异腾地坐起身来，随即惨呼一声。
“怎么了？”月下的海面曳开长长一道水波，夏夷则游到近前，有些关切地望着他。
“没事，胳膊麻了……”乐无异一边龇牙咧嘴地甩着手，一边有些好奇地瞅着夏夷则。他的妆容已经都在海水中洗掉了，星光下更显得面容苍白精致，“说起来，你是怎么跑到这边来的？”
夏夷则笑一笑，指着身后水下的某处：“岛上有通道可以通往这边的海中，我刚刚下去游了一圈。我体质特殊，化成人鱼时不能离水太久。”
“那你还要开演唱会……是不是很辛苦？”乐无异抓抓头。
“还好，习惯了。”夏夷则淡淡一笑，“而且可以逃庆功宴，也算是因祸得福。”
“啊！庆功宴！”乐无异再度结结实实地发出一声惨叫。
“方才散场之后谢衣教授一直在找你，我说你身体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夏夷则依旧说得一本正经，唯有唇角微微翘起。
“夷则你真棒！给你点一万个赞！”乐无异一听说后顾之忧解除了，顿时心怀大畅，站起身脱了靴子卷起裤管踩进水里，一直走到夏夷则身边。
“那个……咳咳，夷则，我能摸摸你的尾巴吗？”
夏夷则微一挑眉，有些惊讶的样子：“为、为何……”
“我很好奇啊！我真的很好奇！你们的鳞片摸上去和鱼鳞是一样的吗？但是我看素商和露华姐姐她们的尾巴上都不太像是有黏液的样子，反而显得很干燥……而且鱼鳍的感觉也很飘逸，不像平常吃的鱼那样湿哒哒的……”
他说得很认真，态度严谨科学，绝不像是别有用心的样子，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映着天上的星光，期盼地瞅着夏夷则。
“好夷则，你就让我试试呗？”
……
夏夷则皱起眉头。
乐无异当他默许，嘿嘿笑着凑过去，伸手去摸他的鳞片。那些鳞片触手冰凉，还在微微翕张着，他刚刚碰到，夏夷则便猛然一颤，鱼尾卷起大蓬海水，打湿了乐无异的衣衫。
“乐同学，请勿……”
嘿，有这么紧张吗，连称呼都变回乐同学了。
他还想再得寸进尺一些，却突然感受到了随身终端的震动。同一时间，夏夷则身边的光屏亮了起来。
“致各位大四学生：假期提前至1月3日结束，届时将为各位分配随军实习，请务必准时返校，如确有困难，可联系各班辅导员上交书面假条。”
“什么情况？为什么提前十二天开学？”乐无异差点把终端给摔了。
“时间不多了，无异你是不是还要回家做些准备？我也要回去看一下母亲，后天学校见。”令行禁止本来就是军校生第一要务，夏夷则看上去没有分毫不悦，只是冷静地考虑如何安排。
“哎……我得去和师父说一声……本来这次弄你演唱会的程序我有好多心得呢！不会唱歌一号也帮了好多忙！只好等回去再请教师父了。”
“不会唱歌……一号？”夏夷则有些茫然，乐无异却早已经踩着水跑得远了。
“后天学校见——！”
“……无异……”
夏夷则遥遥看着他那身卷着裤管，被打湿了大半的“王牌偃师”，默默地撑了撑头，放弃了提醒他的打算。
与此同时，谢衣也收到了内容大致相同的短信，要求他提前返校。
光屏就展开在两人身前，沈夜自然也看到了。
“这些日子……前线布防如何？”
“以我密级，自然是一无所知的。”谢衣笑了笑。
沈夜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端起身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长安星军队的布防往后缩了十五个天文单位……流月小行星带已经完全在秦陵的控制之下。”
“意料中事。武兴怀生来就是给长安星拖后腿的，要不是靠着他父亲的荫蔽，别说上将了，让他当个炮兵都能把自家主舰给轰了。”听到故土之名，沈夜神色不动，语意淡然，“乐绍成倒是有些真本事，不过独木难支，他们敢让武兴怀去守一号防线，就早该做好这一败的准备。对了，武兴怀有处置吗？”
“降为少将，还在一号防线。”
“……这是要……自断一臂了。”沈夜眼中有轻蔑之意，“也是，让他死在秦陵星人的手里，才好名正言顺地将开阳和天权两部打散，不过……陆承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响，武家那位武灼衣和他的小朋友虽然年轻了些，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乐绍成到底是怎么想的？”
“目前还不清楚。不过……等无异的实习单位安排下来，就知道了。”
“他要是舍得把乐无异放到开阳和天权去，那才真是个值得警惕的人物。”
沈夜叹了口气：“虽然龙兵屿比流月好上太多，但是于我族体质……毫无改善之功，本座迟早要与李胜元一谈。”
“师尊！请再给弟子一点时间！目前我们手中筹码太少，如果再等一等，只要武兴怀大败，弟子……必有一战之机！”谢衣大惊失色。
“然后将四十年前之事重演一回？哦，如今是四十一年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类可从未忘记这一条。”
“师尊……”谢衣深吸一口气，退了两步，跪了下去。
“不必多说，你如果这么想要帮助人类，就……努力去做罢。”沈夜俯身微笑，随后拂袖而去，独留谢衣一个人跪在屋中，攥紧的拳泛起青白色。
长安星，武宅。
武灼衣打开房门，看到了外面站着的漂亮青年。
“灵臻？怎么是你？”
“不欢迎我来？”青年翘起唇角。
“怎么可能，快请进。”
“我就不进去了，我今日……是送锦囊妙计来的。”叶灵臻笑得眉眼弯弯。
锡安星，明珠岛。
夏夷则接到了一个电话。
“我的回答，不会更改。”
“马上就会决定你们的去向分配，你的答案依然不改？”
“是。”
长安星，百草谷。
“司马卓、苏琼、秦炀，你们准备好了吗？”
“挽我长弓，以猎天狼——我虽不期待，但已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
“我天玑部军人从未怯战，自然是准备好了！”
“我会竭尽全力。”
长安星，中央生命科学实验室。
“清和老师，您在想什么？”
“秦陵星的技术……还真是人力有时而穷。”
“我们总有一天能破解的，不是吗？”
“……我们或许能破解技术……却改变不了人心。”面容清秀而苍白的中年人看着面前的一排试管，摇了摇头。
捐毒星系，碎行星带。
“老子求的是无拘无束快意恩仇！为了这么点破东西把兄弟们的自由和命都搭进去，你以为你是谁？”
“首领？”
“呵，给他一艘救生艇，让他给老子滚下船去！不过嘛……能不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活下来，就要看你们那个不人不鬼的头儿……肯不肯保佑你了！”
这是一个直径为八万光年的星系，七百六十亿颗恒星在宇宙中熠熠生辉。星星的数量大约是恒星的两倍，其中有二十亿颗，都有可能繁衍出和人类相似的……生命。
可是我们的故事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一个。
第一章·星河初涉·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