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剑试长空
1
1月3日清晨，一架鲲鹏型穿梭机停在了长安军校的停机坪上。
一名少年踏出驾驶舱，还未摘下头盔，便看到了不远处两个边走边聊的少女。
“闻人！阿阮妹妹！”
声音闷在头盔里传不出去，听上去嗡嗡的，于是闻人羽和阿阮听到脚步声才转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戴着头盔大步朝她们冲过来，身上穿的那是……什么？
“噗，小叶子，你这个样子就像那个什么……哦，大头娃娃！”阿阮费了一番功夫才认出人来，忍不住嘻嘻地笑。
“喂，什么叫大头娃娃！”乐无异不满地挥了挥拳头。
“真的，闻人姐姐我和你说，我们教授给我们推荐了一个蓝星的时候开发的游戏，自己经营医院的，里面有种病人，头会涨成一个气球，治疗方法就是拿把刀子呲啦一下捅进去，让脑袋漏气，然后找根管子把气重新打进……去……”
正在收起头盔的乐无异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就可以恢复正常了。”阿阮指着乐无异。*
……你们医护系天天就学这个吗？
“无异，你这身衣服……”闻人羽上下打量了乐无异一番。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突然换了衣服，刚刚第一眼都没认出来。”
“我假期找了个实习单位，走的时候他们送的，哎说到这个，我给你们带了礼物！”
乐无异打开自己的背包，露出一大叠CD。
“这是……逸尘子新年演唱会的CD？”闻人羽有点惊讶，“还是签名版？”
不过乐无异看上去比她还惊讶：“你居然知道逸尘子？”
并不是对好友的知识储备有所疑虑，只是明星偶像这个词和闻人羽并列在一起的时候，多多少少总会有点违和感。
闻人羽的父母都隶属于长安星太空军天玑部，在与秦陵星舰队的一次遭遇战中一同殉职。可以说她从小就是在天玑部的战舰上和空港基地里长大的，后来又顺理成章地进了长安军校。这样的家庭背景，让她和那些医护系军需系和通讯系的女生……都很不一样。
她不知道时下流行的化妆品，说不出任何一个星际偶像的名字，认不出刚刚上过T台的王牌偃师套装，即使是新年晚会的时候和其他女生一起穿着粉红色的短裙，也能明显地看出她的紧张与格格不入。
可是她很强，论战机驾驶，同一届里没有人能比她更熟练，所有能够开放给学生们用于模拟对战的机型都是她的后花园，闭着眼睛也不会按错键，每一次小型遭遇战模拟，有她在的一方就不会输。
乐无异本来还想着要给她普及一下逸尘子，这下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愤而挠了挠头：“我记得你从来不关心星际偶像的。”
“放假的时候有和师兄一起看直播。”闻人羽笑了笑，“师兄说女孩子就应该多听听那种歌……所以就拉着我听，虽然我其实不太懂……不过确实是很美很美的。尤其是开场的时候，感觉……就好像我第一次放单飞的时候，在宇宙里……一个人……现在想起来还是和做梦一样。”
乐无异又挠了挠头。
“哎小叶子你干嘛脸红啊？”阿阮背着手好奇地瞅着他。
“没、没脸红啊……”乐无异胡乱摆手，“咱们快点走吧，不是说今天就要分配实习部队了吗！”
“别走啊小叶子！”阿阮拨弄着自己鬓边的发丝，“说好的烤猪腿呢？你说从家里回来要给我带烤猪腿的！”
“啊！”乐无异拍着自己的脑门，“报道提前，我忘了这事儿了！喏，这些CD你先拿着，下次我再给你带猪腿，好不好？”
“嗯……”阿阮有点闷闷不乐，“那我就先收下啦，下次要给我带双份的烤猪腿！”
“阿阮妹妹别不开心了，这些CD很值钱呢，我听师兄说，逸尘子很少给CD签名，他的签名版在海市博卖行一上架就会被秒杀的。”闻人羽有点不好意思，“无异你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我们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你们拿去送人也可以的，绝对高端大气上档次！”乐无异眉眼一弯，“反正……这东西很好搞，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经营类游戏《主题医院》……我一定要吐槽那里面各种奇怪的病的治疗方法……以及玩到后面之后变态的地震污物死人欠债和满地乱窜的老鼠！
OTL真是个给我留下童年阴影的游戏……
“说起来，今年实习的阵仗好像有点大啊……”看着闻人和阿阮往她们各自的教室走去，乐无异挠挠头，喃喃自语。
长安军校向来都有大四下学期就开始实习的惯例，将学生们随机分到各个部队，让他们提前感受真正的军队和战场。历年来，无数军校生在实习中崭露头角，还未毕业就成为各部争抢的对象。
然而本次实习却和往年有些不同，不仅体现在因为分配实习岗位而导致提前开学这件事上，还体现在……校园里突然多出来的人。
以往的实习都是要等岗位安排发到每名学生的终端上，再根据各人意愿进行允许范围内的微调之后，各个部队才会派一到两名代表前来登记名单，顺道讲解一些注意事项，最后通知学生们在规定时间前往报道。
可是今天校园里却多了很多陌生人，有些穿着军装，有些只是便服，然而那笔直的脊背和均匀的步速还是彰显着他们军人的身份。
而且，因为自家老爹就是上将的缘故，乐无异在这些人中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身影。
“无异，怎么在这里发呆？”
有人拍他的肩膀。
“灵臻？”乐无异瞪大眼睛，“你居然有空来？”
“没大没小，要叫学长。”叶灵臻上下打量了乐无异一番，“你最近搭衣服的眼光进步挺大啊，这套显得又精神又有腰。”
“……你又黑我。”
“不不不我向来都是在陈述事实。”叶灵臻还不罢休，围着乐无异转了一圈儿，“有点眼熟……啊对了！这是那套‘王牌偃师’！你小子行啊，居然这就穿上了？”
“我没……”乐无异还不知道要从哪里解释起，叶灵臻就突然走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
“我们的王牌偃师，想去哪里实习？”
说起叶灵臻和乐无异，那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叶灵臻比乐无异高两届，属于那种典型的智商极高手极残的类型，理论课基本都是满分过，实践课各种惨不忍睹，哪怕读的是实践课学分最少的指挥系，每年均绩都晃荡在被开除的边缘。
他大四下学期清考，轮到微型战机射击这门课，期终考是两两分组对练，他正巧撞上了乐无异。
乐无异其实并不是很擅长战机射击，打移动靶也就是个八九环上的水准，按他的说法，他这门课能拿到满绩军功章有他的四分之一有叶灵臻的四分之三。
然后叶灵臻就在他当助教的中型舰队指挥概论上毫不客气地给乐无异打了一个60分。
乐无异自然不服，找上门去和他理论，叶灵臻把乐无异的课程论文扔给他，上面一二三四写着批注，针针见血毫不留情。
两个人用模拟机做测试，只有当叶灵臻的兵力是乐无异五分之一的时候，两个人才偶尔能打成平手，要是兵力相当，那真是叶灵臻想横着走就横着走，想竖着飞就竖着飞，哪怕他想操纵自己的舰队在宇宙里跳个八字舞，乐无异也只好眼睁睁看着。
乐无异不死心，连着被叶灵臻虐了一个月，最后进步是有，好歹从五倍兵力拼到了四倍兵力上偶尔能赢，结果叶灵臻跟他说，你别忘记这还是单位战力完全相当的两支部队，你带出来的舰队多半没有这个实力。
到了这个地步，乐无异对叶灵臻倒是真服气了，两个人也渐渐成了损友，时常会联络一下出来喝个酒，或者联机在太空战斗网游里虐个菜什么的。叶灵臻毕业之后去了天权部当参谋，两年过去，看肩章已经是个中尉了。
“实习是学校安排的吧？我爸都没问我想去哪儿，怎么你倒跑来问？”乐无异挑起眉毛。
“以往是，今年不是。”叶灵臻手里的扇子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乐无异曾经无数次觉得这个动作实在是过于……画风清奇了——他微笑着，轻声缓语，“武兴怀上将在一号防线大败，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了，天权和开阳两部的兵力去了四分之一，急需补充，所以这一次，我们是有优先选择权的。如果你想来的话，未尝不可行个方便，我这边职位还不够高，不过灼衣今天也会来，他在开阳部还是说得上话的，你想做什么具体工作我们也可以尽量满足。你考虑考虑，尽早给我答复。”
还没等乐无异适应他突然改变的画风，青年忽然大笑，顺手用扇子敲了乐无异的头：“还有啊，其实以往也不是所有人都由学校安排的，每年各部队台面底下抢优秀新血抢得有多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你是都没看见吧。”
他一边笑着一边唰一声开了扇子，踱着四方步走远了。
去开阳部吗……乐无异陷入了沉思。
因为叶灵臻打了个岔，乐无异走进教室的时候，其他同学基本都已经到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夏夷则。
那个人坐在边上，正低着头在读一本书，身边居然还有一个空位。
——要不是他们班上一个女生都没有，绝对不可能出现这种不科学的情况。
他想要扯开笑容打个招呼，却硬生生按捺住了。
放假前两个人还形同陌路，回来却突然成了好朋友，再联想一下两年前辗转传进他耳中的那些谣言，恐怕会给对方带来更大的压力，自己能为他所做的，大约只有在人前保持距离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锡安星短暂的旅途把两个人各不相干的道路硬生生扭出了交集，却无法一直保持下去。
也许再大大咧咧的人，也会在涉及某个人的时候，有体察入微的心事。乐无异破天荒地把一口气叹得又曲折又悠长，觉得自己这个“好朋友”做得……跟地下党似的，可是一想到自己和他共享一个关系到他前途和命运的秘密，又觉得……不但丝毫不委屈，还有点儿小甜蜜。
他随便挑了个空位坐下，却突然看到一个女生踩着少说有十公分的高跟皮靴走了进来。
不，不是女生，军校里的女生是不允许穿有跟的鞋子的，她这样子倒像是部队的文艺兵……
他这边还在努力推理，那位女士已经以一种令人惊艳的优雅姿态走到了夏夷则身边，在青年抬头露出微讶表情的时候淡淡一笑：“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夏夷则起身向里移了一个座位，让她坐了下来。
他正要把视线收回到书上，她却开了口：“夏夷则同学，对吗？”
“我是夏夷则，阁下是……”
“开阳部指挥舰勇武号舰桥参谋武連城，我曾听说过不少夏同学的光辉事迹，你在锡安训练营中的表现让我们这些军人在惭愧的同时也感到自豪。”
“过誉了。”夏夷则依旧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夏同学可能还不知道，长安军校历届的优秀毕业生有和部队双向选择的权利，我作为开阳部的一员，衷心希望能在我们的队伍里看到你。”
武連城，武兴怀的女儿，二十岁大学毕业就在开阳部服役，据说很多成功战例的背后都有她的影子。
夏夷则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武連城确实很美，因为长期在宇宙中漂泊，缺少自然光照，她的皮肤显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仿佛一块半透明的玉石，拐角的弧度圆润而精致，眼下两抹红色的眼影带出几分妖异的魅惑来。此刻她的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像是在笃定他不会拒绝。
“恐怕……要让武小姐失望了。”夏夷则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为什么？如果对待遇有什么要求完全可以谈，请相信我们的诚意。”
武連城有些焦躁。
夏夷则这个名字，是以两年前锡安培训优胜者的身份进入她眼帘的。那时他强撑着接受采访，虽然气息紊乱脸色苍白，身姿却自始至终挺拔如松。从那个时候开始，已经登上勇武号的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听有关他的消息——这很简单，毕竟她也是长安军校的毕业生——甚至还知道了他是谁的儿子……虽然这在几位上将之中算不得什么秘密，毕竟安全部也不是吃素的，但她要从武兴怀那里得到这个消息还是颇费了一番工夫。
她本以为得到开阳部的邀请，夏夷则一定会欣然应诺，最不济应该也会仔细斟酌，却没想到他拒绝的态度居然会这么……近乎于干脆利落。
虽然开阳部刚刚经历一场大败，但是也正是这场大败让所属军士拥有更多的升迁机会，而且随着武兴怀被降职，开阳部目前虽然名义上还在武兴怀名下，却是由武灼衣担任实际上的领导。这位毕业即从军，七年来未尝一败的武家青年实在是足够惊才绝艳，以至于虽然他现在还只是少校，但是所有人都不怀疑他将是长安星的又一位上将。也有人说如果不是他当时率所属前往其他基地支援的话，开阳部也许还会一直赢下去。
在了解了他的成长环境之后，武連城断定他的父亲暂时并不会为他的仕途提供任何助力，而他的心中……应该也存在着对于那个人的抵触和恨意。如果能充分利用这段时间把他拉拢到武家身边，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而且，她并不讨厌他不是吗？
“并非对待遇有所要求，我对各个部队没有明显偏好，愿意等待学校的安排。”夏夷则依旧摇头，语气平静。
“为什么……”武連城不自觉地又追问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夏夷则微笑，起身和她握手作别。
自己的选择是没有意义的……不管自己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那个人既然已经打了电话，那么他的安排，就一定不会再改变。
是把自己安插到权力的中心，逼迫自己走上他所选择的道路，还是让自己去到最艰苦的所在，等待自己向他屈膝认输？
他冷笑一声，像是锋利到极处的刀片，终于划破皮囊露出了闪着寒光的一角。
无论落到怎样的境地，他夏夷则绝对、绝对不会如那个人所愿！
2
今年长安军校的毕业实习一改往日由学校统一分配的作风，而是先是由各部队宣讲，而后每个大四学生上报自己的志愿，再进行后台调整。
不光是长安军校，各地军校和普通大学中都出现了军方代表的身影，舆论宣传也随之铺天盖地而来，IPN（星际网络）上全都是关于这次军方放低姿态招收新血的消息，从长安星开始，辐射到每一个已经建立的空间基地，一时把武兴怀在一号防线大败的新闻都掩了过去。
有个记者联想到以前蓝星上某国的盛事，叫什么高考的，长篇大论地做了对比登在长安日报头条上，还被古剑周刊全文转载了。
不过对于刚刚报完志愿拿到初步分配意向的军校生们来说，他们还不知道这次实习到底意味着什么，又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无异在学校广场上闲晃，此刻天已经黑了，场地中央的巨大全息投影屏上循环播放着各部军代表的演讲片段，军服笔挺，肩章醒目，让人不由得心生艳羡。
“无异。”
有声音在背后响起，虽然音量不高，却可以被清晰地辨认。乐无异愕然转头，呆毛跟着晃了一晃。
“夷则，你怎么过来了？”
“只是随便走走。我听说你分到开阳部了？”
“嗯，叶灵臻师兄说希望我能去天权或者开阳，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武少校看上去更靠谱一些，而且他也说我去了可以到他的指挥舰上去做随舰技术支持，我一向对这方面比较感兴趣，如果是报别的部队的话，单看科目成绩多半会分到飞船驾驶或者武器操纵这样的工作，所以……也算是小小地走个后门吧。”
乐无异挠挠头，脸有点红。他好像格外珍惜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机会，恨不得能把自己决定去开阳的前因后果都一下子说个清楚明白。
“对了夷则……你去哪里？”
夏夷则笑而不语，抬头望着投影。
乐无异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此刻正好放到武連城的讲话，将门之女的声音清脆而甜美，语意却坚定不容转圜，一看就是军中锻炼出来的气质，据说因为她的到来，今年想去开阳的人着实不少。
“所以……你也是开阳部？不会是和武小姐一条船吧？”本来朋友和自己分到同一部是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可是……乐无异不知道为什么脑回路脱缰到十年修得同船渡一类的话上去，顿时有点闷闷的。
夏夷则摇了摇头，调出自己的终端给他看。
“指挥舰奋武号，舰桥参谋……”乐无异皱起眉头，“我早就想说了，奋武号这么土的名字到底是谁想出来的……等等、奋武号？！”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夷则！咱们两个这次在一起！”
他看上去很想拍一拍夏夷则的肩膀或者是直接捶他一拳来表达自己胸中的喜悦，却硬生生按捺住了。
夏夷则忽然沉默。
这两天乐无异返校之后一直刻意地和他保持距离，维持着放假之前的样子，两人每每对视，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亮起光彩又熄灭，他都看到了。
而且，我也领情了。夏夷则默默地想。
两个人都不说话，场面一时有点尴尬，乐无异抬起手想挠头又放下，只觉得举手投足都是错，语气也有些黯淡：“那、夷则……我先回宿舍了。”
“呵。”夏夷则突然拍了拍乐无异的肩。
“夷则……你……”
“无异，我在明珠岛上有些话没说出来，现在说也是一样，大二时的事情，归根结底是我……太过自卑，不能坦然接受你的好意。”夏夷则微笑，伸出一只手来，“只要你我问心无愧，本来就不必在意他人言语。我以前想得不够明白……心不平自然气不和。”
这是他第二次在乐无异面前自揭疮疤。不知道为什么，原来以为一辈子都难以出口的话语对着面前的少年说出来，却只觉得自然而然。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对那点自卑的原因绝口不提。
他是长安星总统李胜元的私生子，虽然李胜元不能娶他的母亲夏红珊，但是一开始在金钱上并不曾亏待过他们。他也曾在膏梁锦绣堆里长大，却在十七岁时突遭变故，李胜元断了抚养费，夏红珊卧病在床，他的老师清和资助了些，可剩下的钱终归还是要靠他去赚。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旁人眼中不合群的人。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像在太华一样，师长疼爱，同门和睦，提起夏夷则来，众人都会交口称赞。
可是进入军校以来，赚钱维持母亲的生命的重担已经占据了他全副精神，实在没有哪怕一分精力去扮演那个完美的夏夷则了。
因为曾经经历过，所以能够懂得，懂得乐无异诚挚的帮助，懂得旁人恶意的讥讽，也懂得自己心底的阴暗。
可是懂得并不等于放得下，直到他阴差阳错结识怀绪，变成了逸尘子，虽然为了掩盖双重身份而如履薄冰，却终于有能力去保护自己的母亲，去回应乐无异的善意，才最终得以释然。
可是他笑得那样优雅而克制，似乎已经踏过的那些荆棘对他没有丝毫伤损。
乐无异的大脑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说你听见了吗乐无异他说问心无愧他只是把你当朋友看，另外一个说没关系有一就有二有朋友就有【哔——】总有一天你行的我看好你！
第二个小人儿以光速取得了胜利。
于是他心情激荡地伸出右手与对方相握，还嫌不够，左手也覆盖上去握紧，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只刚出锅的馒头，每个毛孔都往外蒸腾着浓浓喜气：“那，夷则，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总算他还有半分理智用来克制，没有一时冲动直接下跪求个婚什么的。
“当然。”夏夷则郑重地点了点头。
报道的时候，夏夷则是搭乐无异的穿梭机去的。
在长安星17号军港，本届分到开阳部的实习生将统一登上潜龙号运输舰，在换乘的时候，乐无异和夏夷则遇上了另外两个同伴。
“闻人？你怎么会在这里？”乐无异是真的很惊讶，“你为什么不去天玑部？”
“是我自己报了开阳。”闻人羽和夏夷则打了招呼，才转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去天玑部的话师父和苏姐姐他们一定会把我安排在天罡号母舰上，而且又是在后方，估计没有什么实战的机会，毕竟，你知道的，我学的是战机驾驶，会的也只有这个，我想……开阳部的话，半年时间应该足够我接触到单飞任务了。”
“闻人姐姐你就这么喜欢单飞呀？”阿阮继续绞着自己的头发玩儿。
“是啊，有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感觉……而且师父和师兄都说过，如果总想着有人在旁边可以帮忙的话，就永远不能成为真正的军人。所以虽然他们都骂了我一顿……还是让我来开阳了。”
“对了，阿阮，你也是自己报的开阳吗？”乐无异有点好奇，根据她的认识，阿阮向来不是那种对自己的去向有清晰的规划的人，要是随机分过来的话，那也太巧了些。
“对呀，我照着闻人姐姐的志愿表抄了一份儿。”阿阮笑嘻嘻的。
“……名字和期待岗位也是照抄的吗？”脑补了一下阿阮驾驶战机的样子，乐无异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
“哼，小叶子你小瞧人！”
“小叶子？”夏夷则倒是没听过乐无异的这个绰号。
“是啊我都不知道她怎么给我取的，叶和乐念起来差好多好吗！阿阮你的祖先一定是蓝星上的弗兰人！”*乐无异有些愤愤不平，突然嘿嘿笑了两声。
“怎么了？”夏夷则出声询问。
“没啥，不是说到‘弗兰人’吗，我想起微博上的另外一个梗，你看啊，YE和YUE，就差一个U而已，All I need is U~”
夏夷则莫名觉得有点不自在。
*弗兰=湖南，普通话不好的梗。有湖南的妹子感受到我的恶意吗233
他们在运输舰休眠舱里选了相邻的位子坐下，系好安全带，待全部学员到齐之后，淡蓝色的凝胶状缓冲液慢慢从脚下开始升起。
那种感觉很奇妙，缓冲液不是水，不会弄湿衣衫，却会带来实实在在的压迫感，乐无异虽然经历过很多次跃迁和高速飞行，不过必须说他娘和他在这方面都是一等一的身体素质，从来没有用过缓冲液，于是他很好奇地伸出一只手去捞，蓝色的凝胶在掌中碎成一颗颗滚落下去，痒痒的。
“这个很好玩哎。”乐无异眉飞色舞，看上去如果不是被安全带固定着他现在就要冲出来打一场水仗了。
“有点像果冻……真的不能吃吗……”阿阮喃喃自语。
夏夷则有些无语地转过头去，却看到闻人羽的面色不太好，何止是不太好，简直能算得上惨白了。
“闻人，你没事吧？”
“我……不会游泳……”
……请赐我一群画风正常一点的队友。
缓冲液逐渐没过各人头部，乐无异首先试探着放开呼吸，大量的凝胶经由鼻腔进入肺部，一瞬间有些难受，不过很快他就重新体会到了自由呼吸的快乐。他笑起来，冲着夏夷则和阿阮比了个V的手势。
而闻人羽……在差点把自己憋死之后，她终于没能抵抗住本能……呛进了一大口缓冲液。
她在那边咳得撕心裂肺，声音通过缓冲液传递过来的感觉很奇异，像是整个耳廓都会随之震动，阿阮和安全带搏斗了半天终于成功地换了个姿势，探出身子去帮闻人羽拍背，而乐无异还沉浸在这种特殊的“听见”的感觉之中，整个人看上去呆呆的。
“呵呵。”
夏夷则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唇齿间的气流和喉结的微颤在缓冲液中依序传递，最后到达自己的耳边，轻轻叩击着鼓膜。声音其实并不能被清晰地接收到，但是那微弱的一次振动却实实在在地带着心脏也随之起舞。
“我……咳咳，我没事，咳、谢谢你。”闻人羽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在发现自己能顺利呼吸之后恐惧也慢慢淡了下去，此刻她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缓冲液喝下去没毒的吧？”
“闻人姐姐别担心，我可是个医生呢，我说没事就没事！”阿阮偏头笑得一脸纯真，“你们都不要担心，有我在，我会好好保护大家的！”
……并没有感觉到欣慰这是为什么呢。
虽然应用了缓冲液，但实际上这只是为了确保新兵安全的预备措施，在四个小时三次跃迁的过程中，舱内的学员们并没有感觉到过大的震荡。
具体体现在乐无异已经睡了过去，歪着的头随着呼吸在缓冲液中一起一伏。旁边的阿阮好奇地伸出手去抓他头顶的呆毛，掌握不好轻重，直接把他给揪醒了。
“阿阮妹妹你别闹！”乐无异捂着头呼痛。
“别睡了我们要到了你都流口水啦！别以为在缓冲液里我们就看不到！”阿阮还想去揪。
“确实要到了。”闻人羽的座位正好在窗边，她向外望了一眼，黑暗无际的宇宙中繁星点点，铺展成壮丽的海洋。
乐无异解开了安全带——他的游泳姿势居然还不错，没有不小心踢到人——他飘到窗边，突然笑了。
“你们看，那就是我们的家。”他指着某个方向，附近的学员都好奇地看过去，透过淡蓝色的视野，在星辰之海的深处，有两颗星星散发着乳白色和橘红色的光芒，那样小，那样远。
一瞬间，这些此前极少有人离开过永夜初晗双星系的学员中，突然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情绪，虽然被即将开始实习的兴奋和期待所冲散，却依旧根深蒂固地存在着。
如果我能锁住我的心
锁住我所有的爱和怀念
为什么我仍渴念着旧日的
星群
在
冰块互相撞击的河流前
细数岁月与光年
那里冬已经来临
芦花早已凋尽
往日的悲欢已如云烟
她是群星在遥远的天边
为什么
我还在急切地
急切地张望
为什么
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不知道是谁低声吟诵着这首在撤离蓝星时，飞船上的一位先行者所作的诗。他或者她的名字已经无可考证，因为那艘飞船在离长安星并不遥远的地方被卷进引力乱流而不幸爆炸，无人生还。这首诗被单独封在一个漂流瓶里，在茫茫星海间流浪了几十年，被例行巡航的小型战机驾驶员所打捞，才终于见到了来自故乡的陌生人。
乐无异回到自己的座位，越来越大的吟诵声在耳边和着蓝色的液体一浪又一浪卷来，他突然就……有点难过。
然后他听到了哼唱声。
很低，就响在他的耳边。夏夷则轻轻哼着明快悦耳的旋律，声音像是温暖的水流，含着淡淡笑意，闭上眼仿佛能看见少年少女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空气中有青草的香气，那些细小的叶片扰得人脖梗儿发痒，眼皮被晒透了，眼前晕染开大片的暖红。
就好像是……最美的春光。
*那首被基友吐槽梨花体得没药医的诗还是七拼八凑自席慕容《无怨的青春》，我就是喜欢她从中二期喜欢到现在了你咬我呀=皿=
*在缓冲液里诗朗诵：再度向Priest《大英雄时代》致敬，虽然女神写的是唱歌儿……以及不行我得卖个安利这虽然是个BG但是真的好带感啊每看一更都哭晕在厕所……
*缓冲液进入肺之后能呼吸：参考《三体-黑暗森林》，我当时看的时候就特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感觉……以及等缓冲液撤了之后肺里的怎么办，难道是挥发性巨强无比的液体？但是如果这样的话那不小心喝下去会不会胃胀气……OTL我是不是应该给闻人点个蜡……
潜龙号运输舰直接开进了一号防线Rh-7行星上建造的临时基地，开阳部这次有分配到实习生的舰只已经都派出了小型舰停泊在此。乐无异被攒动的人群拥出空港，一眼就看到了写有奋武两字的那一艘。
“快看，那是接我们的船！”乐无异激动地跑了出去，夏夷则伸出手，张了张口又闭上，撑住了自己的额头。
“啊！”脱离了人造重力场，乐无异直接用一个诡异的姿势双手高举跪着滑行了出去。
七分之一的重力系数果然犀利啊喵了个咪的。
站在小型舰旁边的几个军官联手才好不容易让乐无异停下，原本肃穆的气氛已经半分都不剩了。
“奋武号上的实习生请站到这边来。”为首的那一位说。
因为空气稀薄又隔着宇航服面罩的缘故，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轻，却自然有不容违逆的威严。
分到奋武号的实习生一共十六个，很快就已经全员到齐。为首的军官直接带着他们登上了小型舰，随着舱门关闭和重力场的开启，乐无异长长出了一口气，摘下了宇航服头盔。
“乐无异是吧，我听灵臻提过你，不过没想到你一见面就行这么大的礼。”方才引领他们的军官也摘下了头盔，微笑。
“武学长！你居然亲自来接我们！”乐无异睁大了眼睛。
武灼衣，新一代军中的不败传奇，不光是乐无异，来实习的学员们都很惊讶，简直像是玩RPG游戏刚看完片头动画就见到了最后BOSS。
“是啊，来看看学弟学妹们。”武灼衣微微侧过身，介绍他身后的几个人。
“这是奋武号副舰长闻策，这几位是翟认、林敏华、赵小延。翟认是舰上的军需官，一会儿军服房间和权限的问题他会为你们办好，小延会向你们讲解具体的工作。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马上就出发，奋武号目前正在执行巡航任务，大约四十分钟之后我们就可以追上它。实习的前三天我们不会给大家安排任何任务，你们可以在舰上走走看看，没有锁的就是权限足够的门。如果想要进入需要更高权限的地方，需要提交报告或者呼叫小延为你们开门。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人说话。
武灼衣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么一会儿见。”
他和另外几个高级军官去了驾驶舱，只有赵小延一个人留了下来。
“我知道武少校是大家的偶像，不过你们也不用那么紧张啊。”赵小延是个面容和善的青年人，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看脾气就不会太差。
这时候才有人吐出一口气来：“吓死我了……武少校居然亲自来接我们……”
“是啊是啊，我一直都很崇拜小武少校的！”就连闻人羽的眼睛都亮了。
“闻人姐姐……咱们什么时候能吃东西呀……我饿……”这是一生天真无邪重点错的阿阮。
“哈哈哈，再等四十分钟，奋武号上为大家安排了午餐的。”赵小延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说实话，真的没什么可期待的。”
“请问，我们实习的这半年舰队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夏夷则也开了口。
赵小延打量了他一眼。
“大家想必都知道，我们开阳部刚刚经历一场大败，一号防线也因此向后撤了十五个天文单位。”
他并不理会底下的窃窃私语，态度依旧镇定自若：“我们身为军人，当以败仗为耻辱，但是却绝不能讳言耻辱，上一仗是我们输了，下一次可未必。不过目前我们的任务，主要是勘探清楚周围的宇宙环境，重新建立稳固防线。有各位参与的部分，基本是日常的巡航，如果你们运气足够好或者足够差的话，也许能碰上敌军的战机或者小规模的遭遇战。各位都是长安星各军校的佼佼者，想必都曾经学过，我军优势在于对环境依赖较小的曲率驱动系统和跃迁技术。而敌军的跃迁技术目前还很不成熟，需要依赖空间节点，或者用教科书上的话来说，星门。而非常不巧的是，附近具备共振条件的双星系还不少……当然，这也是我们选定这一带为一号防线的原因。在日常巡航中，最需要注意的就是可能建立星门，甚至已经被建立了星门的那些地带。”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赵小延耸了耸肩，似乎是想让气氛稍微轻松一些：“不过，其实说句实话，实习生一般都是来打酱油的，就看看电影学习一下就好了。”
有几个学员笑了出来，可是大多数人还是一脸严肃。
直到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这真的……是战场了。
“好吧，看来我的幽默感技能点数不足。”赵小延看着在场的十六名军校学员，“奋武号上有对长安星的通讯，用的是军方的CCSDS系统，你们可以和家人联络，但是，请注意，在军舰上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所有和军事有关的东西，包括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和你们身处的位置，都属于军事秘密，你们的电话将被全程监听和录音，请务必明确保密的重要性。”
“是，长官。”夏夷则首先开口，其他学员也纷纷表态。
赵小延点了点头：“大家都休息一下吧，一会儿到了就要吃午饭，然后分配岗位和领军备，还要熟悉地形，大约要花费一下午，抓紧时机休息是战士的必需技能。”
他把座椅转了过去，闭上双眼，似乎只花了片刻就陷入了沉睡。
“哎，小叶子，你说他是真睡了吗？”看着身边的闻人羽也开始闭目养神，阿阮觉得有些无聊，就来找乐无异说话。
“我哪知道……要不你去问问他。”乐无异挠挠头，“刚刚在潜龙号上睡过一觉，这会儿怎么能睡得着……要不夷则你再哼个歌儿给我听听好不好？”
“胡闹。”夏夷则皱起眉头，这人得寸进尺的技能点数未免太高。
“好啦不闹，不过说真的，我们这就要上战场了吗……感觉还和做梦一样啊，夷则，你会不会紧张？”
“赵上尉说得对，实习生的任务不会太重，并没有什么可紧张的。”
“夷则你真无趣……”乐无异望着窗外的星河，它们像一条五光十色的缎带般飞速掠过。
“说实话……我有点儿紧张……可是，又不全是紧张……”
夏夷则望向乐无异，微微一笑。
我明白。
除了紧张，自然还有……期待。
很无聊的过渡章。
我有时候写着写着会自我怀疑，鼠标滚上去看夷则真的和乐乐只是朋友关系吗为什么你们两个无时无刻不在SHOW恩爱啊！我是真的拦不住啊！臣妾已经尽力了……
我的热情到底能持续到何时……简直勤奋得不太像我自己【。
3 初战
“这里是奋武舰桥，浮光一号，你的巡航预计在四十分钟后结束，你马上将会进入辐射带，请注意能量和航线。”
“浮光一号收到。”
“喀拉”一声，通讯断开了，乐无异的手指在面板上敲了两下，“不要打雷，出来吧。”
他的人工智能小朋友立马把自己的投影投在了导航屏上，经过乐无异的不断改造和升级，此刻这小东西的心智和学习能力都不断上升，更是自己给自己做了个木质外观，看上去呆萌呆萌的。
虽然它被乐无异在身上画的老丁头几度弄得羞愤欲格盘就是了。
平日里在奋武号上乐无异总是得小心翼翼不让它被发现，现在好不容易得了自由，登时开始撒欢，首先就入侵了通讯系统弄成了自家音响，有声有色地扭了一段Oh my Juliet。
“喂，严肃认真点好吗？我在执行任务耶！”乐无异伸手去戳它，手指上的薄薄一层偃甲指套闪着幽蓝的光，在黑暗的驾驶舱里铺展开来。
他的实习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对于招募前许下的承诺，武灼衣完全没有打半点折扣地在落实，乐无异挂了个随舰技术员的名头，能参与的事情却多且杂——考虑到他身份特殊，政审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武灼衣也乐得给自己这个小学弟一点权限。
以前蓝星人说车就是男人的玩具，现在大约也没变，只不过车变成了飞船。乐无异几乎是天天泡在机库里，把所有小型战机摸了个遍，要不是被闻人羽严肃警告了一次，他差点就真的上手拆了，反正他有那个信心拆完了能给装回去。
说到机械的养护与改造，谢衣平常在学校里没少给乐无异开小灶，只论这一门的话，哪怕是在古剑星系顶尖的偃师群里，他也是有立足之地的。所以他这一个半月可没少往上打报告，现在奋武号上的小型战机多多少少都被他做了点零碎修改，性能提升虽不大，却很明显。
因为他本身驾驶技术就过硬，又有武灼衣的支持，最近半个月来，他开始驾驶着各色小型战机离开基地来转悠，测试一下导航系统和武器精度之类的，舰桥那边安排的时候就把他当普通的飞行员看，要求他顺手扫描一下经过地带的空间强度和结构，排查星门隐患。
其中JL2号宇宙残骸带是他每次都会主动申请要来的地方。这条残骸带来源于数月前临近星系内的一次超新星爆发，目前那颗恒星最后的遗骸依旧在宇宙中高速穿行着，电磁辐射的威力持续着照亮附近的星系，他巡航所要走的是一条由众多恒星与行星的荫蔽组成的安全道路，并不担心会碰上残骸，只是电磁辐射比较严重，通信不畅。
对于乐无异来说，这可是他难得的和小朋友约会的机会。每一次出来不要打雷都兴奋得像个孩子，这会儿已经从导航屏上以全息投影的方式蹦了出来，换了一首口水歌快乐地跳起了广场舞。
看着不要打雷胡闹，乐无异心里痒痒的，索性解开安全带——反正这会儿没通讯，他违反军规纪律也不是头一回了——把座椅放平，跳到后边去跟着扭了一段儿。
提腰、拧胯，这里要靠腰部力量带动，放软一点，对……
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此刻，在辐射带外巡航的闻人羽正面临极大的危机。
“奋武号舰桥，我是浮光二号，JL2号区域，坐标（363.7,547.9,477.0）有异常能量反应，判定为星门，目测稳定等级为E-3，目前敌人小型战机四艘……不，只剩三艘。”
闻人羽的声音依旧冷静稳定，即使另一架战机刚刚单方面失去了通讯。
秦陵星的魅影6号战机，隐匿性强，机动能力优异，虽然载弹量比较少，但是导弹是刚刚投入战场的“跗骨”系列，一旦锁定目标，很难被干扰弹和机动动作规避掉。
看着那边一直很照顾自己的许前辈在击坠一架敌机之后被跗骨击中，在宇宙中绽开一朵血色的烟花，闻人羽微微偏头，避开了刺眼的光线。
只有她一个人了。
手底下却丝毫不慢，武-8在她的控制下拉出一个大回环，倒数第二枚干扰弹悄然滑出，与马上就要击中机体的跗骨导弹撞了个正着。
机体被爆炸的冲击力推了出去，闻人羽狠狠咬着牙，眼前一阵阵发黑。安全带将她死死勒在座位上，在肾上腺素含量快要突破天际的此刻，内腑的那一点痛可以忽略不计。
她闭着眼，凭着刚才的一点印象，在天旋地转之中摸上了闪光弹的发射键。
一团耀目的白光在战场中猛然炸开，即使她闭着眼，也被眼皮上那一团刺目的血红刺激得流下了泪水。
在心里默数五秒之后，闻人羽睁开眼，眼前还有大团耀斑，并不能清楚看见以隐匿见长的三架魅影6都在哪里，就连监控屏幕上的扫描成像体积都不足以判定。
那就……看清楚再说！
她狠狠将动力操纵杆推到最高，在刺耳的能源负载警告中冲进了敌机阵中。
“增援距离？”奋武号舰桥上，武灼衣皱紧了眉头。
“已经整备出发，预计二十七分钟后到达。我们和事发地点中间隔着超新星爆发造成的陨石乱流和电磁辐射带，只能跃迁到近处后绕行。”
武灼衣握住了拳，没有说话。
老许从他入伍以来就一直跟着他，话不多，不过是个可靠的飞行员。自从开始带闻人羽，他和战友夸过好几次这个小姑娘有天分，又肯努力，如果不是已经当了程廷钧的徒弟他一定要好好抢一抢之类的话。
可惜……
他不动声色地转回神，命令自己专注于战事的思考。
在前几日的巡航中他们都曾经巡查过出事区域，并不具备秦陵星人建立星门的特殊空间结构。如果这个星门不是对方的操作意外或者是自发形成的话……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敌军的跃迁技术又有提高。
“通讯员向指挥舰报告，就说……敌军的跃迁技术很有可能有所提高。”
他吩咐了一句，又专注于面前的战局。不管怎样，要先把这个星门完全封锁才可以。不过……魅影6也是敌军的新货色，成本不低，一次派过来六架到底是要做什么？
屏幕上，武8刚刚与一架魅影6擦肩而过。
根据刚才的距离来看，对方驾驶员的致盲时间不会超过2分钟，如果有所防范，时间会更短。
时间有限。
敌机虽然中了招，却并没有慌张，一个个飞出了机动规避动作，三枚跗骨同时向闻人羽射过来。
再强的追踪能力也要先锁定才行，闻人羽冷笑一声，轻松躲过其中一枚完全没有准头的导弹，战机拉出一个直角，猛然朝着发出这枚导弹的敌机俯冲过去。
许前辈说的一点没错，这些不长脑子的魔族，多少年来机动规避都是同一套范式动作，不知道创新才是生存发展的不竭动力吗？
眼前的头盔上溅了血影响视野，闻人羽索性按下按钮脱掉头盔，狠狠擦了一把嘴角的血。
武-8轻巧地穿过敌机机动动作的间隙，两架飞机的动作完全一致，像是一场死亡的贴面舞。
三百六十度翻转的时候，魅影6的引擎位置映入眼帘。
就是现在！
发射按钮再次被按动，射出的却不是武-8上最后一枚导弹。
干扰弹在敌机引擎的幽蓝色离子焰中爆开，闻人羽死死按着操纵杆，武-8一头向下栽去，速度过快险些进入失速尾旋。
一直追着她的另外两颗跗骨和那架倒霉的魅影6开成了一朵璀璨的花。
“浮光二号，这里是奋武舰桥，拉开距离，尽量拖延时间，监视敌机。我需要看到它们的动向。”
“浮光二号……收到。”闻人羽勉强说了半句话，一口血涌到唇边。
该死，刚才爆炸那一下安全带再度给了她的肋骨重重一击，大概有几根断了刺进了肺，她的呼吸慢慢变得艰难。
她拉起战机，在远处不紧不慢地盘旋，和敌方对峙。
既然这是命令……她会让敌机始终处于自己的视野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确定附近没有战机可以调过去支援？”武灼衣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没有，能够联络上的战机距离都太远，即使跃迁过去也会耗尽能量。”
“还有一架。”
有青年人的声音响起来，清朗而坚定。
乐无异跳舞跳得正开心的时候，战机上的通讯器突然“喀拉”响了一声。
“好了别闹。”他示意不要打雷缩回导航屏里去，自己坐回驾驶座上。
通讯器还在断断续续响着，真奇怪，明明知道这一区域内通讯传不过来，为什么还要联络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
杂音响个不停，乐无异的眉头越皱越紧。
什么情况啊到底……
屏幕上的不要打雷突然蹦了两下，弹出五个字母来。
Morse。
摩斯电码！
乐无异一挑眉，留心听着那些杂音的规律，这条信息很短，只有两个字。
闻人。
“幸好他已经不在信号干扰最强的区域了，否则我们连杂音都不可能发送过去。”负责发电码的舰桥参谋长长吁了一口气。
“你确定这样简单的讯息，他能领会我们的意思？而且，他很有可能不知道浮光二号的路线，万一他跃迁方向错了……。”武灼衣看着夏夷则。
“我确定。”夏夷则神色不动，“那不是浮光二号，那是闻人，我确定。”
我确定你会关注排班表上朋友的路线信息，我确定你能明白信号想要表达的含义，我确定即使你跃迁之后能量所剩无几，依旧能救下闻人。
那其实并不是确定，只是信任。
我信你。
武-8已经打出了最后一枚导弹。它被魅影6的干扰弹引爆，并没有给对方的机体造成明显的损伤。
已经……撑不住了吗。
闻人羽拼命地咬着下唇，想要维持清醒的神智，可是唇上的痛和身上的痛连成一片，已经起不到半分作用。
两架敌机似乎是看穿了她弹尽粮绝的境地，高速向她飞来，大概是想用机炮解决她。毕竟跗骨的成本太高，能省还是要节省着用。
“闻人！”
幻听吗……
一道蓝光横过黑暗。
闻人羽睁大眼睛，看着冲在前面的那架敌机在面前炸开，残骸碎片打到武-8的防护罩上，发出嗤嗤的轻响。
“闻人，弹射！”近距离通信频道里响起了乐无异焦急的喊声。
她已经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拼着最后的力气启动弹射程序，随后就陷入了昏迷。
乐无异驾驶的是正在测试的流光一代战机，除了一架激光炮以外没有搭载别的武器，而就连激光炮现在也不能用了。
刚刚进行的定向近距离跃迁几乎耗尽了战机能量，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又开了最大功率的激光炮——毕竟论射击精度闻人羽能甩他二十条街。现在驾驶舱内的能源不足警报都快响成一支交响乐了。
不过，能干掉剩下这一个也就够了。
看着正顶着同伴残骸撞击冲过来的最后一架魅影，乐无异咬紧了牙。
他输入一串指令，流光的机腹部外层裂开，起落架伸了出来。
“他到底想做什么？”
奋武号上的军人们不约而同地想。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起落架下伸出两只小小的机械臂，妙到毫巅地勾住了驾驶舱弹射后的武-8机体，此刻机体引擎的倒计时灯已经开始闪动——因为曲率驱动技术的珍贵，所有长安星军方的战机都设定了弹射后自毁程序——借着武-8机体撞过来的加速度，流光战机在空中进行了高难度的托马斯全旋，然后把被硬生生扭转了方向的武-8机体……扔了出去。
完美的全垒打。
魅影6的能量护盾已经被己方战机残骸消耗得只剩薄薄一层，想要做机动规避已然来不及，顿时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火球。
“轰！”宇宙里听不到声音，于是不要打雷冒出头来，顺手给配了一个完美同步的BGM。
因为摄像装置是安装在武-8上的，在最后的一刻，奋武号舰桥大屏幕上也盛开了一朵血与火的花。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发往浮光一号的通讯请求终于被对方接通，乐无异焦急的声音传来。
“闻人情况很严重，救援什么时候能到？”
“还有十五分钟。”负责增援的参谋肯定地回答。
……不行，来不及。
“报告奋武号，浮光一号准备穿越陨石带。”乐无异下定了决心。
“什么？你……”
“能源有限，请增援在陨石带近侧等待，我要切断通讯了。”
通讯断开，一组坐标发了过来。
“少校？”闻策问武灼衣。
“增派一艘救生艇，直接跃迁到指定坐标，接到人后跃迁回来。预定增援舰只直接前往星门附近布防。”
虽然陨石带内部情况极其复杂，而乐无异为了节省能量必然不能打开护盾，只能靠战机驾驶技术为自己和闻人羽闯出一条生路，在他看来难度实在太大，可是……听那少年沉着而自信的声音，也许他真的做得到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望向众多舰桥参谋中刚刚发话让乐无异去救援的青年，那人坦然地回望着他，眸光沉静，身形挺拔如剑。
“你是……夏夷则？”
武灼衣想起了这个实习生的名字。
而此时，在JL二号区域，一艘魅影6静悄悄地显出了身形，向着二号防线高速飞去。
如暗夜里的一抹寒光。
乐无异重新踏上地面的时候，膝盖一软，身子晃了几晃。
“你没事吧。”
夏夷则扶住了他。
“夷则……？”乐无异抬头望着他，有些茫然的样子。
夏夷则突然觉得自己心跳的频率改变了。
“他刚才精神力透支昏过去了，才醒来没多久，你带他回房间休息，吃点糖片。”匆匆从救生艇上下来的军医禺期吩咐了一句，语气很不耐烦。几个护士随后推着病床出来，闻人羽躺在上面，苍白的面容毫无生气。
“闻人……”夏夷则还想问禺期。
“别担心，”开口的是乐无异，“奋武号上有条件做手术，她会没事的，就是要多休息一阵子。”
“这次是你小子运气好，不是每次都能从乱石带里活着出来争那几分钟的。”禺期冷哼一声，匆匆去手术室了。
“夷则，让我搭一下……”乐无异将手臂环在夏夷则肩膀上——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有些吃力——慢慢地往前挪。
“你真的没事？”看着对方缺少血色的脸，感受着身上搭下来的重量，夏夷则有点慌。很奇异地，当他在舰桥上建议派乐无异去救援的时候，当他看着乐无异和敌机搏斗的时候，心中一片清明，并无半分惶恐，而此刻……
“夷则你可别小瞧我，我真的没事！”乐无异挥挥手，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一个踉跄，差点连夏夷则一起带倒了。
夏夷则摇了摇头，放开乐无异蹲了下去：“上来，我背你。”
乐无异抿了抿唇，没有再逞强，乖乖地趴了上去。
夏夷则托着他的双腿站起来，调整了一下位置。背着一个身高约等于一米八的大男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特别是这个人还……不怎么配合的时候。
汗水早已经湿透了乐无异的军装，在夏夷则背上也留下湿润的印记，碎发也已经变成了一绺一绺，和着湿热的呼吸一次又一次磨蹭着身下人的脖颈。
“那个，夷则，你放我下来吧。”乐无异还在挣扎扭动。
“很快就到了。”夏夷则加快了脚步。他觉得今天的自己有些失常，这到底是怎么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乐无异的房间，万幸路上没有被其他人撞见，否则估计会变成两个人的黑历史。夏夷则让乐无异在床边坐好，自己去拿毛巾和换洗衣服准备给对方擦一擦的时候，就看见他直接扯了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无异，你得换了衣服才能睡，否则会生病。”难不成用脑过度的后遗症是短时间内智商下降心理年龄倒退？夏夷则腹诽。
“没事没事我自己能换，我歇一歇就起来洗澡，你回去吧！”乐无异看上去有点紧张，头上的呆毛都立起来了。
夏夷则皱眉，但他终究教养良好，并不惯于勉强他人，虽然不知道乐无异为什么抵触他的帮助，但是既然他坚持不肯，那也就算了。
反正就算感冒，也就是吃两颗药就好。
等夏夷则退出房间，听到那哒的一声锁扣轻响，乐无异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真要命……刚才他苦苦压抑了一路，胳膊都掐紫了才没硬起来，这要被夷则扒光了擦……分分钟友走尽的节奏啊。
闻人羽醒来的时候，就看到阿阮趴在她床边吧嗒吧嗒掉眼泪，夏夷则在一边扶着额头，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
“别……”她想说话，却引得胸口一阵剧痛，万针攒刺一般，顿时脸色惨白，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闻人姐姐！闻人姐姐你醒了！”阿阮要扑上来却被夏夷则一把拉住，好险没碰到闻人羽，“你没事吧！”
她脸上糊满泪水，这会儿扯出一个笑容，就跟小花猫似的，闻人羽心里酸软，勉力抬起手帮她擦了擦眼泪，笑着摇了摇头。
“我、我当时看着闻人姐姐你那么回来，我都快担心死了……”阿阮小声抽搭着，打着小小的哭嗝。
“这不是没事了吗，别哭了。”一旁的夏夷则和声宽慰。
刚听禺期说闻人羽可以探视了，结果一进病房就看到阿阮哭成这样，要是闻人羽再不醒，他估计自己都能被这妹子的泪水泡得现出鱼形来。
“我……我好没用……”阿阮狠狠一擦眼泪，用力按着自己的胸口，“夷则你可以出主意，小叶子可以拼上性命去救闻人姐姐，只有我……只有我……什么都做不了！禺期给闻人姐姐做手术，我就只能在外面等着……为什么我那么没用！”
闻人羽说不出话，只能轻轻地笼住了她的手，安抚性地一下一下拍着。
夏夷则觉得在这里听女孩子的心事话儿实在有些不合适，朝闻人羽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起身准备离开。
闻人羽用口型对他说，夷则。
“嗯？”夏夷则挑了挑眉。
无异还好吗。
闻人羽无声地说。
“闻人姐姐，我……对不起，我帮不到你……”阿阮完全没有注意到夏夷则的离去，她托起闻人的手，把脸贴上去，眼泪的温度那样灼热，那样温暖。
闻人羽抽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顶。
“以前小叶子总是和我说，女孩子就是应该被保护被照顾的……不用很厉害，自己过得开心就好了。可是……闻人姐姐，我以前看到你们都那么努力，这次也听到朋友说你们有多厉害，又觉得好羡慕……闻人姐姐你放心，我、我以后一定会变成很厉害很厉害的医生，可以保护你们所有人！我也要活得像你们一样闪闪发亮！”
闻人羽听了这话，捉住了阿阮的手掌，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字。
少女跟着她指尖的动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我、相、信、你。
夏夷则从病房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乐无异的房间。
他试探性地轻轻敲了敲门，便听到里面说了一句“进来”，闷闷的，带着些鼻音。
声控的门锁咔哒一声解开了。
乐无异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厚厚的被子窝成一坨抱在胸前，看上去像个球一样。夏夷则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提，却在看到乐无异表情的时候落了下来。
他没有哭，只是看上去……非常非常难过。
“夷则……我杀了人。”
夏夷则叹了口气，想果然如此，如果不是闻人提醒的话他或许不会想起，这是乐无异的手第一次染上鲜血，他选择做技术人员也许本来就是想避开这样的事情，却为了救自己的朋友毫不犹豫地撞了上去。
他回答：“你只是杀了魔族。”
乐无异不再说话。当肾上腺素和被夏夷则搞出来的尴尬都褪下去之后，难以言说的歉疚和难过像潮水一样漫过心头，他当然知道那些是魔族，也知道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是……这并不能让他好受哪怕一点。
哪怕杀的是敌人，那也是杀人。
夏夷则在他床边坐下，乐无异依旧闷闷的，却多少靠过来一点。
“夷则……我是不是挺没用的？”
夏夷则简直分不清他这是真的在自怨自艾还是在撒娇：“你今天做的那个机动，武少校让我们录下来了，说是回头给军校空中格斗课当教材用。”
“不……我不是说这个。”乐无异说，“你会不会觉得……因为杀了敌人而难过，真的很傻很没用？”
夏夷则笑了笑：“怎么会。”
“得啦，你不用安慰我。”乐无异说。
“不是安慰。”夏夷则转过头来，看着好友的眼睛，“没有人喜欢杀人。可是我们做军人的，都希望能保护自己的父母亲人和朋友，希望他们不会被人杀掉，也不用杀人，为此牺牲一点个人感受也值得。”
他皱着眉，眉心有浅浅的一道痕。乐无异有一瞬间觉得他的瞳仁里翻动着激烈的情绪，可是定睛细看，只有一片深邃的黑，和白色泾渭分明。
他说：“今日换了是我，也许也会……不快。”
乐无异挠挠头：“这……简直没法想象，我以为夷则你……会大骂我愚昧不可救药什么的。”
“我也是人，并非生来冷酷无情。只是想办法活下去总比这些于事无补的思考重要得多。至于愚昧……倒真是有点想说。不过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委婉一点比较好。”夏夷则一本正经地说。
“喂！”乐无异的呆毛嗷的一声立起来，“你这句话说得一点都不委婉好吗？！”
夏夷则看着他，笑而不语。
“好吧好吧……”乐无异首先扛不住对视的目光转开了视线，“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不必言谢。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夏夷则点点头，起身出了房间，乐无异听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重新把头埋进被子里。
他终于知道……什么是战场了。
4
“你的弟子很有天分。”
沈夜看着面前屏幕上正在拉着武-8机体旋转的流光一代战机，微微颔首。
“是。”谢衣很难得的只回了一个字。
如武灼衣所言，闻人羽和乐无异对战秦陵星魅影6的录像还真的被军部当成了内部教材流传，虽说现在谢衣早就没有什么密级了，但是身为军校的教授，这点东西还是拿得到的。
何况，流光一代就是……二十年前叶海和他的作品。
“这个机动动作，在概念机型出来的时候叶海就曾经做过。”谢衣微笑着回忆，“流光的机动性非常强，急停和旋转的切换很流畅，那个时候我们提出了物理战斗模式的可能性，所以我安装了那对机械臂。”
“倒是很少听你提到叶海。”
“一个逗比，有什么好提的。”
叶海是逗比这一点，从当年摇光部主舰的名字就可见一斑。
竹笋包子，这是什么神舰名啊，每次和友军通话都能听见对面压抑不住的喷笑声好吗？
“你懂什么，我可是美食家！”在谢衣抱怨的时候，叶海骄傲地一仰首。
他一直以来最自豪的就是自己美食家和星际旅行家的双重身份，为着能吃得好还开发了战舰上的微型生态系统，批量生产新鲜蔬菜，直接导致长安星太空军的饮食质量上升了一个档次。
“说起来，幸好我当年是先留在长安星才遇见你。”某次谢衣跑到他房间蹭饭之后，他突然说。
谢衣有点茫然：“你什么意思啊？”
叶海说：“我当时旅行到长安星，觉得这边的东西特别好吃就留下来，后来觉得人也都不错，又正好遇上秦陵入侵的事儿，就留下来帮他们点小忙，如果是先遇见你的话……我绝对不会留下来的。”
……
谢衣当时没说什么，一个月之后用他能不能拿下偃师称号这事儿打了个赌赢了叶海，逼他当了足足一个周自己厨艺的试验品。
说到打赌，也是他们两个的老传统了。
谢衣的灵力很高，机械也很强，叶海把他调到自己身边是为了给他成长空间，谢衣完全没辜负叶海的期望，但是谢衣不喜欢做武器，专攻的都是通讯啊侦测啊一类的东西。
他们两个经常比赛设计各种小玩意儿，叶海智商有点捉急，常常他说，做武器吧，谢衣说，武器不好玩，我们来看看这个通讯设备……然后叶海就输了，于是谢衣说你给我的技术组再拨二十千克连金泥。
下一次叶海说这次总该做武器了吧，然后谢衣说好吧我们来做上次设计的那个长缨手炮，手炮的材料配比里需要大量的连金泥才能达到理想状态，叶海这边正在生产，谢衣凑过来说哎你还欠我五千克我拿走了啊。
然后叶海又输了。
再下一次叶海说不成我们来做瀚海型激光炮！谢衣说成啊那就做吧，这回倒真是叶海赢了，结果他兴高采烈地一拍脑门，咦，我们赌了啥？
谢衣默默给他点了一桌蜡烛。
叶海气得拍桌子说有你这样的吗！老子是你上司！
谢衣点点头说哦上司，那下次上司你记得呆在舰桥不要自己飞出去了。
叶海默然不语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得了你是我上司还不成吗。
“谢衣。”
沈夜皱起了眉头。
“师尊……”从回忆中醒来，谢衣垂下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语气沉凝。
“正是因为……有那么多人牺牲在这条路上，所以弟子……不愿意看到他们的心血毁于一旦，请师尊体谅。”
“好，好……不愧是本座的好弟子。”沈夜居然笑了，“谢衣，你是不是忘了，你体内流着的，是流月星的血？”
他站起身来，慢慢踱步：“与李胜元会面的结果，在本座意料之中，我流月面临的是灭族亡种之祸，人类若不被逼到同等地步，怎会答应我们的要求？”
“可是师尊，人类……如果被逼到那样的地步，即使我们肯出手相助，也已经晚了！何况……何况……”
“如果只是要我们出手相助，那倒也罢了。你不是一直都想出手吗，倒是他们不敢。”沈夜冷哼一声，“他们想要的太多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胜元倒勉强算是个明白人，可惜……”
他顿了顿，过了半天才慢慢吐出一句：“愚蠢的人类。”
谢衣再说不出什么，只是慢慢地、单膝跪地，握住了沈夜的手。他沿着那骨节分明的指掌缓慢摩挲，在腕端稍作停留，手指贴合在沈夜偏凉的肌肤上，像一簇火焰。那是安慰，是信任，是求恳，也是恋慕。
沈夜反手握住他的手，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谢衣啊谢衣，你让本座日后如何能放心将紫微祭司之位传给你？”
“师尊，我流月一脉与秦陵星人仇深似海，沧溟星主也……”
沈夜低头望着谢衣，而他也抬起头来，与自己的师尊对视，姿态谦恭，情意真挚，却绝不卑微。
“本座再教你一次，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而今两虎相争，自然是要拖到我方助力举足轻重的一刻，才最方便谈条件。”
“师尊……”
谢衣还想说什么，沈夜却突然晃了一晃。少年的面色陡然惨白，胸口有淡黄色的烟气散逸，像是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师尊！”谢衣伸出手去想要搀扶，却被沈夜挥开。
“呵，此刻倒知道着急了？”沈夜按着胸口，暗自咬紧牙关。尖锐的痛楚自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纵坚忍如他，也险些压不住闷哼。
时间……不多了。
“你先回去罢。”痛楚终于有所缓解，沈夜勉强开口，“本座不妨送你个忠告，李胜元看人还挺准，像你这种心不够硬手不够狠的人，他绝不会不敢让二十年前的审判再来一次。”
“……徒儿……告退。”
谢衣不再说什么，起身退出了沈夜的房间。
沈夜叹了口气，靠在沙发上，阖上了眼睛。
“大祭司大人，今天看上去格外疲惫啊……怎么，你的小徒儿对你的打击就这般大？”
那是一个并不悦耳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森森凉意，就像一条毒蛇。
“你很闲。”沈夜连眼皮都不抬，“秦陵花那么大力气把你送进来，就是为了和本座聊天的？”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那人仰天长笑，很是凄厉——其实很难判断他是不是真的仰天了，因为他看上去只不过是一团蒙蒙的黑雾，勉强能看清躯干轮廓而已，“我倒是想干点别的，不过……那都要看大祭司的安排了。”
“本座事务繁忙，没时间和你聊天，你若是这么无聊还不如去找瞳。”沈夜抬手揉了揉眉心，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疲倦。
“啧啧啧啧，大祭司，你这态度可不像是有求于我啊……就算有命令让我把昭明给你，好歹也要我心甘情愿才行，是不是？”
“本座确实事务繁忙，或者你想替本座分忧？”沈夜挥挥手，二人面前升起了环绕的显示屏，长长一排服装分解图赫然在目，“不过，看你这样子，本座很是怀疑你的审美啊，砺罂。”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黑雾的痛处，他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悬停在沈夜面前。
“大祭司以为把这些东西摆在台面上，你就真的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了？”砺罂大笑，“不过也是，大祭司姿容绝世，设计的东西也确实好看，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让我一亲芳泽？”
他凑近来，离沈夜不过一臂之遥，黑气的边缘甚至蔓上了沈夜的衣角。
“随时都可以，不过，这算是第二件事？”沈夜神色不动，状似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几套外装。
砺罂倒真的不敢寸进，嘴上却越发无礼：“自然不算，这不过是我对大祭司一片痴心，想来……若是大祭司做了我的人，我自然是要保你一世平安顺遂的，那旧疾也不算什么，你说呢？”
沈夜终于分给砺罂一丝眼角余光：“哦？听上去不错，不过……本座着实很好奇，你如今形貌，倒是让本座怎么做你的人？”
“你——！”砺罂飘远两步，猛然黑气暴起，伴着厉声呼啸向沈夜袭来，声势骇人。
却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轮暗金色花纹繁复的法阵上。沈夜单手支起舜华之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按了按自己的耳垂：“瞳，给砺罂找点事做，本座看他是闲得难过了。”
等砺罂心不甘情不愿地飘出房间，沈夜叹了口气，支了额假寐。
今天旧疾发作的症状比往日都要重些，估计真是被谢衣气着了。
流月星人虽然容貌俊美，寿命久长，灵力高强，却有一样不好，多半生来便有遗传病，令人内腑枯竭手足溃烂而死，状极惨烈，能寿终正寝者十不存一，之所以人员稀少，繁衍不易，也多半和这痼疾有关。
各代流月星领导人也都算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可是并没有哪一位能解决这个问题，像瞳那样截肢后用其他材料代替的方法倒可以解燃眉之急，只是并不能缓解人的痛苦。
科技这个东西，不是说发展就能发展起来的，尤其流月星人的基因谱系十分复杂，解析起来更是费力，到现在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也没能弄出完整的图谱来，更别说治愈这种奇怪的疾病。
他们没能成功，斗了好几十年的秦陵星却成功了。
生物科技本身就是秦陵星最强的一环，这一代更有个叫砺罂的科学家，在这方面走得很远，也得益于两颗星球掐得死去活来，研究材料充足，他索性带着他的小组把流月星的基因图谱绘制了出来，顺手……也找出了治愈这一遗传病的方法。
那一段基因补丁的代码，被他们命名为“昭明”。靠着可以治愈痼疾的承诺，在两颗星球的战斗中，秦陵着实策反了不少流月星人。
直到后来流月星把筹码下在人类一端，秦陵大败，砺罂也在那一战中受了重伤，虽然最后保住了性命，却再也无法与他人合体，不能随心变化形貌。
流月星人迁居龙兵屿之后，因为这里温暖湿润的环境，遗传病发作更加频繁，纵使几位高阶祭司尽了全力，也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谢衣之所以参军，也不过是为了能够从秦陵手里拿到昭明。
直到捐毒星系一战，叶海潜入对方舰队拿到了昭明，却没能够交到谢衣手里而是被长安星军方拿到。后来谢衣退役，流月和人类高层双方接触次数并不算少，却始终受限于长安星议会和军方的钳制未能拿到代码。
时移势易，当年势同水火的秦陵和流月，终于也在暗地里达成了交易。
5
军人这份工作，忙的时候三天两夜目不交睫都是常事，闲得时候简直睡觉都能睡到腿抽筋，也不知道是秦陵星真的安生了，还是乐无异他们运气太好，除了那一次惊心动魄的初战以外，这一批实习生的半年军旅历程几乎可以说是平静无波的。
武兴怀把一号防线右侧翼的布防任务交给了他的儿子，而武灼衣也似乎完全没有进取的意思，每天都在按部就班地安排人手进行例行巡视，倒是有参谋提议是不是可以请示上级动一动，或许可以趁着敌方松懈的此时夺回几个天文单位的地盘，却都被武灼衣直截了当地驳回了。
得益于如今的医学技术，闻人羽的伤势在一个月之后即告痊愈，然后她就和小伙伴们一起，无聊地混满了实习的半年时间。
“马上就可以回长安星了……说实话，我有点担心我的实习报告。”在奋武号上吃最后一顿饭的时候，她突然说。
“闻人姐姐你不要担心，你和小叶子已经是唯二见过敌人的人啦，你们肯定会有个优的呀。”阿阮痛苦地瞅着碗里的速冻食品，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好想念鸡腿啊……明天食堂开门我们去吃鸡腿好不好……”
“是，不必担心，其实历年来师兄师姐们的实习也都是这样，真能遇到敌人的是极少数。”夏夷则笑了笑。
“不管啦，等回去我请大家吃鸡腿！”乐无异勉强吃下一块压缩饼干，“我觉得等我正式当兵之后一定要带个随身灶再偷偷弄点蔬菜和肉上来！”
“偷偷弄点什么上来？”闻策从旁边路过。
“啊、啊哈，没……没什么啦……”乐无异拼命挠头。
武灼衣在实习的最后一天晚上就安排了返程运输舰，奋武号上的实习生们回到长安星军校的时候，其他参加实习的学生都还没有回来。
因为两天后还有总结和表彰大会，所以他们暂时还回不了家。
夏夷则正在宿舍里写自己的实习总结，门铃突然响起，可视屏幕上露出乐无异一张大大的笑脸。
“怎么了？”
“夷则，宿舍里实在太冷清啦，这一层除了我们两个貌似没别人了。要不……聊会儿天呗？”
夏夷则笑了笑：“你的实习总结写完了？”
不出意外地听到了乐无异的惨叫。
乐无异确实很不喜欢写总结。准确来说他不喜欢一切扫尾工作，比如庆功宴比如实习总结比如大家一起开个PARTY之后要收拾房间。
不过如果是和夏夷则一起写的话……
两人一人抱着一个终端，乐无异直接把不要打雷召唤出来，自己口述着让它做记录。
夏夷则听着身边的人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他的小朋友一边碎碎念着各个机型的优缺点和改进模式，忍不住笑了起来，给他倒了杯水。
“累死了……撑不住了明天再搞，我要刷一下微博，夷则你要帮忙不？不要打雷已经记熟你的声音了，让它辅助你做语音录入很快的，像你那些大话套话只要你给个大纲它就能帮你补全！”两个小时之后，乐无异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什么叫那些大话套话。
夏夷则摇摇头：“我自己来就好。”
不要打雷倒是对自己能偷懒这件事表示很开心，虽然怕打扰到夏夷则不能放音乐，却借着全息投影愉快地蹦跶起来，还一边向夏夷则连连作揖以示感谢。
乐无异提到微博，夏夷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登录过了。宇宙中通讯带宽宝贵，平时和家里通信已经很奢侈，想偷偷上个网那根本就是异端。
不同于乐无异那个关注了一堆二次元动漫的微博号，夏夷则的首页上全都是近日的热点新闻。
他随意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不动声色地把屏幕向自己的方向调整了一下。
“夷则，你在看什么？”异常的动作反而惊动了身边一直偷偷瞄着他的人，乐无异的大头凑了过来。
夏夷则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转过来给他看。
并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乐无异本来以为可以借着这个好好嘲笑夏夷则一顿——但是真的就只有新闻而已。
可是那些新闻的内容……
已经退役的军官虐童的传闻，正在服役的军官被怀疑出卖人类商船的坐标导致船只被劫掠，数名活跃的政党领袖联名要求核查军费，就连日前被掩盖下去的开阳天权二部大败都被重新翻出来，作为前方抗敌不力上级军官指挥失策的佐证，甚至有人堂而皇之地问出“我们为什么不和秦陵星和谈？”
长安星各地都爆发了程度不一的游行和抗议，半年过去，军部和百姓的矛盾居然会激化到这样的程度，这话放在半年前来说，估计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他们怎么能这样！”乐无异攥紧了拳，点开的页面上是指责军部通讯不畅畏战不前的长篇大论，字字诛心。
“怎么能这样！大家明明都在……明明都已经尽了全力……”星际通讯的时效性一直是最大的难点，科学院和军部的技术人员为了改进通讯系统也不知道下了多少工夫，而这些人动动嘴皮子就想要技术共享——甚至想要军部公开前线战况接受民众监督——何等荒谬。至于畏战不前……太空军里死了那么多人，许前辈尸骨未寒，闻人的伤也刚刚才好，最后就只能得到一个这样的评价吗！
这样荒谬的言论，却偏偏有大量民众相信、转发，逐渐变成街知巷闻的普遍印象。他们不惮于以最刺耳的词句去评论军人——那些豁出命去守护这个星球的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夏夷则转过头去，望着乐无异。听着那颤抖的声音他以为对方哭了，可是并没有，乐无异的眼眶里一丝水汽也看不到。
“他们没有亲临前线，会被别人的言论误导也很正常。三人成虎，自古皆然。”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夏夷则的声线自然而然带了几分微妙的冷意，“定式印象一旦形成，就很难被改变了……想要改变别人的想法，恐怕是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情。”
他轻轻拍了拍乐无异的肩膀，唇角挑起一抹笑意：“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尽我所能，至于他人闲语，只好随他去了。”
乐无异看着他停留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突然向前一倾，整个人扑进了夏夷则的怀里。
夏夷则身体一僵，却终究没有推开他，反而伸出一只手去轻轻地理着对方的脊背，像是安抚，又像是支持。乐无异头搁在他肩上，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落在耳边，细碎的头发扰得人鬓边一阵阵发痒。
太近了，身体的热量都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心跳莫名换了节奏，越来越急促，和着乐无异的呼吸，砰，砰，砰。
夏夷则察觉到了自己心里那一闪而逝的难过。
他早就知道这世间的风刀霜剑，早就知道个人的力量何等微不足道，早就知道并没有什么所谓的真相和公平。
那么，为什么还会难过？
凌晨五点半，夏夷则的宿舍门突然被人大力敲响。
“……谁？”尚未清醒的声线，还带着不自知的微弱鼻音。
“是我！夷则，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进来。”
夏夷则开始反省和乐无异成为好朋友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好不容易把好友的情绪安抚下去并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在自己寝室借宿的要求，却在三小时之后被人从梦乡中拽出来——即使是夏夷则，也多多少少有了点火气。
“那个……夷则……对不起哈。”看着穿着棉布睡衣神色还有些茫然的夏夷则，乐无异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我和你说，我回去之后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可能是这样的，所以我刚刚找了几个朋友干了点坏事儿，结果还真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谈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乐无异似乎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他把怀里抱着的终端往夏夷则桌子上一放，看夏夷则没有要换衣服的想法，又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
“你来看，我总结了这半年来对军方的负面言论的发言人转发人和转发趋势曲线。”他做了一个手势，密密麻麻的曲线图从终端上投射出来，占据了整面墙，“然后我试着根据几个主要发布人和转发人的SDS地址查了一下他们经常登录的网站和通讯工具。”
“……这是违法的。”夏夷则突然插了一句。
“夷则你会去告发我吗？”乐无异偏过头来看他，眼里还有熬夜生出的血丝，眼神却清亮，带着浓浓笑意。
……
看夏夷则不回答，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到这一步我还没找出什么共同点。于是我又找到了转发趋势图上面的这几个节点，以节点上的主要转发人为目标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过程……说起来就两句话，不过其实还是挺麻烦的，好在不要打雷编了个程序，帮了我好多忙。”
听见主人叫它的名字，不要打雷从屏幕边上露出一个头来，屏幕上的数据急速变换，还原成一行行编程语言。
“喂，打住，你给夷则看这个他看不懂的！直接看结果看结果！”乐无异不满地嚷嚷。
……夏夷则觉得自己的能力遭到了鄙视。
虽则如此，他也并没有真的去看整个程序的打算，不要打雷蹦跶两下，在屏幕上列出了一张长长的表格，其中某几个人的名字渐渐被放大，延伸出一张图表来。
“然后我发现，他们中的某一个曾经使用了一个很偏门的代理软件。”乐无异拍拍胸脯，“不是我夸口，如果不是我正好认识这个软件作者的话……恐怕就只能到此为止了。说起来小翠的这个软件思路真的很有意思不注意的话很容易被——”
“讲重点。”夏夷则敲敲桌面。
“哦……”乐无异撇撇嘴，“然后我直接问小翠要了他那边的服务器端记录，发现我查的这些人有很多都用过这个软件。再根据他们使用的时间和SDS地址指向，我找到了一个他们都登录过的虚拟聊天室。”
“别告诉我你还能拿得到他们的聊天记录？”夏夷则一挑眉。
“呃……这个其实很容易啊。”乐无异挠挠头，“直接黑了聊天室所在的服务器就好了嘛，不过我和你说他们的防范工作真的挺到位的，那个服务器目前还是关机状态，有少数提供给黑客的服务器会采用这样的方式，只在固定的时间点开机一小段时间。所以我直接把查到的东西打了个包发出去给网络监控部那边的一个朋友，让他明天，哦不对今天交个申请直接去抄了那个服务器得了，反正江陵也不远。”
“江陵？”
“对，如果我没查错的话，聊天室的服务器和发起人的SDS地址都是江陵……不过我手里的权限定位很模糊，精确地址定位还是要专业部门来做。”乐无异长长伸了个懒腰，“说实话，知道是有人在捣乱之后，我心里舒服多了……如果捣乱的人是秦陵星人的话就更好了。哎对了，你家是不是在江陵？我准备去瞅瞅他们现场作业揍那个传谣言的人一顿，顺便捎你回家？”
夏夷则笑了笑。他想他完全明白乐无异的心情。
那些最锋利的刀，往往并不是拿在敌人的手里。
“你不用补个觉吗？”
“哈？”乐无异茫然地扭过头来。长时间精力集中的后果在此刻终于显露，先前还很是得瑟的少年几乎是在十几分钟内变成了反应都慢半拍的样子，连头上的呆毛都没跟上他转头的节奏，不知所措地晃了一晃。
“……在我这里躺一会儿吧。不是要送我回江陵吗，我可不想成为疲劳驾驶的牺牲品。”夏夷则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床。
“那你呢？”乐无异打着哈欠，心里却有一撮火苗被偷偷点燃了。
“已经不早了，我去洗漱一下，看会儿书就好。”夏夷则看了一眼表，已经快要六点半了。虽然他的寝室里还有一张床，但是并没有和舍友打过招呼，还是不要用的好。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啊。”乐无异本来就只穿了家居服，把终端一扔就直接爬上了夏夷则的床，钻进被子里面朝里侧，安安稳稳地合上了眼睛。
夏夷则去浴室换了一身常服，坐在书桌前开始读一本书。
《蓝星时代音韵美杂考》。
虽然随身终端里可以放下数以百万计的书籍，只需要轻轻一点就可以调出来翻看，但是有些书，总还是被印在纸上，逐页翻开的时候最美。这本书是怀绪送他的，说是既然他的副业是歌手，对词曲音韵方面总还是要了解一些。
平日里他在学校里几乎只读教材和军事方面的书，而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在双星尚晦，晨光熹微的此刻，听着房间里另外一个人均匀的呼吸声，他突然想读一点……古老而美丽的句子。
乐无异轻轻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看见夏夷则修长的手指点在书页上，口唇无声翕动，整个人在晨光中明明如玉。
于是他也笑起来，闻着被子上清浅的肥皂香味坠入了梦乡。
此时的二人都没有料到，有一条消息，就在夏夷则刚刚走出穿梭机的时候抵达了两人的终端。
江陵市慈恩医院被自杀式炸弹袭击夷为平地。
警方第一时间展开调查，现场成像结果显示，爆炸来自医院的某件ICU病房，这样大的破坏力不可能是自制的土炸弹，而袭击者也并不是人类内部的恐怖组织。
是魔族。
准确地来说，是某个狗急跳墙的魔族。
他一直潜伏在慈恩医院中——自从五十年前魔族的潜入战术使人类阵脚大乱，鉴别系统就在人类社会中全面铺开，在现代科技和安保系统的覆盖下，魔族想要再次潜入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于是他们送了一个大脑进来。*
买通几个医生，将大脑混入移植用器官的运输飞船，在某次手术中换给某个常年卧床的植物人，然后为他安排一间单独的病房，就这么简单。病人的家属并不会知道这个人已经醒来，更不会知道他其实已经不能算是长安星人了。
在过去的半年里，这名秦陵星人——或者说这颗秦陵星的大脑一直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使命，用极其隐秘的手段联系和掌控部分有名望的长安星人，通过他们给舆论和大众施加影响，潜移默化地灌输着反战和仇恨军部的观念。
就在昨晚或者说是今早，他的位置终于被网络监控部锁定，植物人的肌体由于长期缺乏运动早就已经萎缩，逃是逃不掉的。
于是他在被逮捕之前按下了烈性炸药的按钮。
舆论哗然，平民的大量伤亡终于触动了人类心底最紧绷的那根弦，被秦陵收买的大批公知和大V被逮捕，一夜之间军队曾经所谓的斑斑劣迹都成了妖言惑众，民众对军部的支持率骤然上升，众媒体不得不接受政府要求进入战备状态，所有的报道都需要经过军部宣传部门的审查，前线众多部队蓄势待发，步步推进，准备和魔族打一场硬碰硬的战斗。
而此刻已经收到开阳部召集令的夏夷则和乐无异两人，正站在江陵市，慈恩医院的废墟前。
“夷则……”乐无异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永夜和初晗都已经消失在视线的尽头，繁星漫天，长风过耳，分明是夏夜，却冷得像是深秋。
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天。任警方和医护人员来来往往，夏夷则一动都没有动过。
爆炸的威力不仅毁灭了医院，连周围街区的民宅也坍塌多处，警方早就通过生命体征探测仪确定整幢医院无人幸存。
而夏夷则……因为夏红珊身体不好，所以他演唱会赚的第一笔钱就是用来买了一套微型健康监测系统，随时检查她的健康情况并把报告传到他的终端上。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确认……母亲已经不在了。
废墟上还有人在徒劳无功地寻觅，也有人扑倒在地上哭泣，那惨烈的哭声像是一把锥子，扎得乐无异狠狠一激灵。
夏夷则面色苍白，紧紧抿着唇，就像是一尊雕像，他平日里就比常人畏寒，此刻裸露在外的肌肤更是被夜风带出细小的颤栗来。
“夷则……”乐无异脱下外衣，披在夏夷则身上，自己却退开几步，站在不远的地方。
鲜明而蓬勃的暖意让他明显地怔愕片刻，然后眼珠微微一转，那一转也生硬而滞涩。
“夷则……对不起。”
如果我再厉害一点，如果我不是想着扔给网络监控部解决而是自己想办法对那个人进行精确定位，哪怕是违法的手段也好，什么都好，是不是就能让阿姨不要来做例行检查，是不是……她就不会死……甚至整个医院的无辜者都可以不用死……
他们，不，他曾经有机会——哪怕是极小的机会——能够让这场悲剧免于发生，可是他没有抓住，眼睁睁看着微小的线头从自己手指间滑落，落入命运的乱麻之中。
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可以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就可以成为同伴和爱人的依靠，可是此刻……他连提供一个肩膀的勇气都没有了。
夏夷则摇了摇头。
掌心有微微的一点湿意，大约是指甲刺进了肉里。然而那痛也只有极轻微的一点，钝钝的，像是隔了一层透明却强韧的膜。
同样隔了一层膜的还有乐无异的声音。他听到乐无异在对他说话，带着浓浓的焦急和自责。
为什么焦急，又为什么自责？
并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错……
如果我听到江陵的时候能提起足够的警惕，如果我没有无视心底那一点微弱的不安，如果我当时就和母亲联系一下告诉她我今天要回来也许她就不会去做检查，如果……
只是没有如果。
“夷则，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的……那个，你别这样，别吓我，你……”
乐无异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眼圈慢慢红了。
夏夷则偏了偏头，像是叹息了一声，又像是没有。他转过身，举步。一开始的动作因为站了太久而略显僵硬，然而很快就回到了长久的军事训练所固化下来的恒定节奏。
“……”乐无异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夏夷则向他走来，他心底的某根弦逐渐绷紧，然而夏夷则并没有看他，哪怕一个眼神都没有，两个人擦肩而过，空气的流动描绘着对方瘦削的肩线，绷到极点的弦骤然放松，随之而来的是刻骨的疲倦，疲倦到他转身长久注视着夏夷则的背影，却不能追上去，不能安慰，不能挪动哪怕一步。
就好像日月飞驰流光如电，他们已经在梦中几度擦肩似的。*
*送大脑的构思来自《三体》。真是个……神一样的构思啊OTL
“日月飞驰若光电，一生与君几擦肩”——《九州•缥缈录•乱世歌行》的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