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是我的爱欲之火生命之光!凹叁:AshesofSnow cpp:月下对酌,看不到的走这两边

  月下对酌  

醉意如何

继续混更,发完货就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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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意如何

 

序·雨中笺

 

圣元十六年三月,长安下了一场长长的雨。

 

“长两寸四分六厘,厚七分五厘……好,分毫不差!看样子能行。”

乐无异两腿摊开坐在偃甲房里,手里拿着两件奇形怪状的木质工具,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一只奇形怪状的偃甲。

旁边另一只偃甲挥舞双钳,四只脚踏得地面咔咔作响。

“有意思吧,一会儿就好。”乐无异随手抹了把汗,也不管手上的油污木屑花了一脸,朝着不安分的偃甲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二号你别急,等我把天下第一金刚力士三号造好来陪你,你就不寂寞了。”

窗外轻风如许,带得檐下水滴偏了偏,砸在窗棂上,溅起一朵小小的花。

“都说春雨贵如油,要真是油就好了,可以拿来给偃甲关节做润滑。”乐无异挠挠头,“现在可好,潮气这么重,偃甲运转起来都不灵光,啧,我得想个法子……”

“唧唧!唧——!”

一只黄羽白肚的小鸟从半掩的门里蹦跶进来,凑到乐无异身边,支棱开两只短小的翅膀,就地一抖——这动作让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圆滚滚的小毛球,头上一根呆毛因为跟不上高速的摇摆而孤零零地颤悠着。

“哎哎哎!馋鸡你悠着点!喂!金刚力士三号还没涂好油,不能沾水!喂!”

乐无异愤怒地拎起它,毫不客气地扔到一边。

“唧……”馋鸡的叫声听上去有点忧郁,它落地之后自己往角落蹭了蹭,蓝色的眼圈儿在边缘带了一点淡淡的红。

“喂,你可别哭啊……哎……得了,我一会儿烤猪腿给你吃还不行吗?”乐无异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对着馋鸡比划,“这么大——一条烤猪腿!”

“唧!”馋鸡顿时欢快地扑棱着翅膀落到他头上,心满意足安安稳稳地一窝,不动弹了。

乐无异刚准备继续手底的活儿,却听到了微弱的翅膀拍击声。

素色鸟儿裁开雨幕,轻巧地穿窗而过,停栖在地面上,化作一纸信笺。

乐无异二话不说把馋鸡从头上拽下来,就着那软黄细密的绒毛擦了擦手,不理它表示抗议的又叫又啄,展开信笺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乐兄如晤:

太华一别,不觉已三月有余,系念殊殷,无时或已。吾新得佳酿数坛,月下独饮,常怀异乡之客,思君不至,难得共醉之人。端阳佳节将至,大野龙蛇,江湖俊彦,齐聚江陵。吾当温酒相待,再续去岁之约,愿得促膝为幸,即问近安。

逸尘手书

 

字迹清秀瘦劲,转折之际有慷慨风流之意扑面而来,端的是一笔好字。

乐无异虽然生性偏好偃术,在旁人眼中难免有不学无术之嫌,却也是被父亲按着拜过名儒,正正经经习过诗书的人,看到好友这一笔字,一边撇嘴一边忍不住小小地羡慕了下。

他一抬手,停在一旁竹架上的偃甲鸟落在臂上,乌黑眼珠骨碌碌一转,转头去梳理自己的翅膀。

“我就知道这次武林大会你一定会参加,怎么样,有信心拿到侠少比武的头名吗?我可是等不及想看逸尘大侠的英姿啦!端阳前十日醉仙居见!”

羡慕归羡慕,他可没准备和逸尘一样不说人话。

 

屋外的春雨还未停歇,满城桃花在雨中凋零,灼灼红艳半随流水,半付春风。偃甲鸟振翅而起,掠过长安重重院落,飞向江湖剑客与医者心中的圣地,太华山。

 

一·灯下客

 

夜色已深,江陵醉仙居里的客人三三两两回家去或是勾肩搭背去寻别的乐子,偌大店里竟只剩下一位客人。

茹娘偷偷看了他很久。

她是这里的歌女,这客人要了雅间,却也不关门,只一径自斟自饮,似乎是在等人。可他三天前便到,每日都从酒家开门足足坐到日暮时分,今日更是给了老板一锭金子,打烊了也不肯走。不知他喝了多少坛酒,等的人却一直都没有来。

他自己并不显得急切,信手敲着坐榻上棋盘,几颗散落的棋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跳动。

思来想去,茹娘终于犹犹豫豫走上前去,问他:“郎君可要听曲儿吗?”

客人抬起了头。

他的瞳色极黑而深,微带笑意看来的时候,简直有令人神魂俱醉的意味。蓝色与白色相间的道袍勾勒出他猿臂蜂腰的劲瘦身材,腰间有太极纹样的长剑也说明了他的武者身份,偏偏一张脸生得斯文秀气,在摇曳烛光下泛出温润光泽,说不上和那玉质的棋子哪个看上去更亮眼一些。

“捡你拿手的来两首便是。”他颔首,顺手捡了两颗果子送入口中。

茹娘施了一礼,回身拿了琵琶,在雅间榻上坐了,低眉信手续续弹奏。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①

歌声宛转,沿着醉仙居未曾关上的大门逸散在沉沉夜色里,门边一朵似火榴花自枝头跌落,发出极轻微的“啪”一声,接上了游丝一般的尾音。

客人轻轻击掌,还未曾开言,门外忽然传来了歌声。

“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②

少年清朗的声音由远而近,茹娘以袖掩口,有些惊讶,却见客人随手将一支玉钗放在她面前,施施然起身,对着踏进门来的蓝衣少年一揖:“乐兄,你来迟了。”

“这可不能怪我!”乐无异琥珀色的瞳仁里跃动着点点烛光,像是胡儿美姬唇边的那一点蜜色,他并指在额前金色系带点了一点,潇洒一挥,还吐了吐舌头,“馋鸡半路偷吃,我把偃甲都拿出来卖艺才凑够路费,可不就迟了?这回的清梦要你请。”

“此诚乃在下之幸。”

“……说人话。”

客人拊掌大笑:“乐兄家财万贯,能请你一回,也算是我的荣幸。何况我本来就欠你半坛清梦,可算是找着机会还了。”

乐无异挑起半边眉毛瞅着他:“逸尘你不是吧,半坛酒也能记到如今?何况你也不白喝,那是拿馋鸡换的!”这样说着,他伸手从偃甲袋里把吃饱了正在打盹儿的馋鸡拎了出来,戳戳它圆鼓鼓的小肚皮。

“那是你我相识的缘由,怎么能忘?”

逸尘收敛了笑意,定定看着乐无异,后者愣了一下,不自在地偏开视线。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①唐-冯延巳-长命女

②唐-白居易-赠梦得

 

二·前缘误

 

金吾禁夜,万籁俱静。乐无异怀里抱着一坛酒,走在长安常乐坊里的小路上。两侧是高高的院墙,也不知是谁家杏花探出一枝,在初春的风里描绘出细细香气。

“糟糕,这个时间从正门回家,一定会被娘亲骂死……哎,该从哪里翻墙比较好呢?这一晚上都翻了多少墙了……”乐无异用下巴蹭了蹭酒坛封口的红绸,认认真真地苦恼。

今日他约了朋友在崇仁坊见面,讨一坛他特意从江陵醉仙居带回来的好酒想要回家孝敬乐绍成,没成想对方拉着他去了平康坊看都知娘子,一番酒令往来时辰已晚,害得他只得冒着被金吾卫抓去打板子的风险一路翻墙回坊,若不是自小学过些武艺,怕是这会儿早已经狼狈不堪了。

他这么晃晃悠悠地走着,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明月当空,将街道两旁飞檐轮廓投在青石板上,也投下了……一个人的影子。

乐无异抬头望去,那人站在院墙之上,见乐无异望向自己,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肩头微动人便已在道路当中,当真如兔起鹘落,显出极高明的轻功。

穿着一身道袍的少年长身玉立,抱剑侧首微笑,仿如玉树芝兰。

“兄台抱着的,可是醉仙居今年最后一坛清梦吗?”

“是……啊,你……是谁?”乐无异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把怀中酒坛紧了紧,往后退了半步。

少年转过身来,朝着乐无异端端正正一揖:“在下逸尘,师从太华山诀微长老。”

乐无异瞪大眼睛,也不知是被太华山的名头震住,还是被这逸尘子的名号震住。

太华山素以御剑妙法两道闻名天下,门下弟子无论男女老幼,若是御剑一脉,武功道法深不可测自不待言,便是向来不与人争执的妙法一脉,也担得起妙手回春的美名,受过他们恩惠的江湖人士不可尽数,也就慢慢造就了太华山执正派牛耳的势头。门中清和真人集御剑妙法两派之大成,博文广志,诸事无有不精,所以得了个诀微长老的名号。而逸尘子,就是他唯一的传人。

据说诀微长老少年时也曾江湖踏遍,饱览春风秋月,逸尘子剑法道术如何很少有人见到,却着实和他师尊从前一样,是个一等一的风流人物,《逸尘子外传》红遍天下,没有哪一处的说书人不讲这书中的故事。

乐无异的爹曾经是江湖人,自己也就算是半个江湖人,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不过……这个逸尘……找上自己要干什么?

不待他开口询问,逸尘便开口道:“在下日前路过江陵,听闻醉仙居清梦闻名遐迩,专程前去,店家却说最后一坛刚刚被长安的商旅买走。在下心痒难耐,一路追来,本已不抱希望,谁知刚才在平康坊内见到兄台抱着这坛清梦,故而特意在此地等候,想要一问……不知兄台能否割爱。”

不是吧……乐无异一只手抱着酒坛,另一只手挠了挠头:这人……为了一坛酒……从江陵一直追到长安?

“那个……你来得不巧,我正准备拿回去孝敬我老爹,去年我就和醉仙居定下了,特意让朋友捎回来。老爹才因为我不肯和那些什么‘年少俊杰’结拜发了一大通火,我得弄点什么回去赔罪才成。”只希望爹喝得开心了,顺道连我晚归这茬都在娘面前帮我遮掩过去才好。

逸尘一挑眉,道:“兄台……”

“别叫兄台兄台的了,我叫乐无异,乐律的乐,居职还私两者无异的那个无异。”

“乐、无、异……”逸尘沉吟片刻,忽地一笑,“原来是乐兄,敢问令尊可是乐绍成乐前辈?”

“诶,你知道我爹?”乐无异睁大眼睛。

逸尘颔首道:“自然,乐前辈虽然已经金盆洗手多年,却依旧是武林名宿,在下一直十分敬佩,既然这坛酒是要送给乐前辈的,在下不敢夺爱,就此告辞。”

他再施一礼,转身欲行,乐无异却在后面叫住了他。

“哎……哎你等等啊!你从江陵大老远赶过来也不容易……哎?什么声音?”

飘渺空灵的歌声在两人耳边盘绕,在这午夜时分透出一点森寒的鬼气,却又极尽哀婉缠绵之能事,像是邀人赴一场枕席风月之约。乐无异还是个少年,纵然常常被损友拉去平康坊,对这种事情却还算得上懵懵懂懂,可此时单单这么一听,便是心中一荡,恍惚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泛起淡淡的红。

“乐兄小心。”逸尘手上掐了个诀,一道蓝光点在乐无异心口,他浑身一震,活像分开八片顶阳骨浇下一桶冰雪水,目瞪口呆地望向逸尘。

歌声依旧未停,听方位是来自城外,按说金吾卫早该闻声而至,至不济戍守春明门的人也该过去查看,可是长安的夜依旧如此安静,不闻半点脚步声。

这也……太诡异了吧。

乐无异心里“咯噔”一下。

别是遇上鬼了?

“似乎是鱼妇。”逸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猜测。

“鱼妇?”

逸尘道:“那是一种妖物,以人为食,歌声能够迷人心智,不过这一族向来更愿以女子为食,为何今日这歌能引得乐兄如此……”

他握拳轻咳两声,把唇边的一缕笑意收了回去:“在下身为太华弟子,必当除去此妖,还请乐兄速速返家,这一道清心咒尚可支撑片刻,使乐兄不致为歌声所迷。”

“你说……妖怪?”乐无异道,“我还没有见过妖怪呢!你现在要去找它吗?”

逸尘颔首:“正是。”

乐无异拍了拍腰间的一只做工精致的袋子:“我和你一起去!”

逸尘首次觉得有些头痛。

“别小瞧人!”乐无异拍了拍自己腰后的木质盒子,“我可是个偃师!未必就输给你这文弱小道士!”

逸尘被他一句文弱小道士说得哭笑不得,却也留心打量了他一眼,乐无异的手上戴着木质指套,腰后负有偃甲盒,身前还挂着一只偃甲袋。他听说过偃师,据传他们能驱动木质乃至金石机关为其作战,修到极处,甚至一人可抵千军。虽然眼前这乐无异看上去并不像是修为精深的样子,但既然敢说这样的话,想来自保之力应该还是有的罢。

时间宝贵,若是不让他去,徒然多费口舌。逸尘心念一转,已有决断,微笑道:“既然如此,乐兄可要跟好了。”

“成,没问题,让你看看本偃师的能耐!”乐无异摩拳擦掌,把手里的清梦往腰间一塞,一道炫目金光闪过,酒坛已经消失无踪,可见他的偃甲袋八成也是一件能容物的法宝,“对了,不如加个彩头,谁能打败那只什么……鱼妇,这坛酒就归谁,如何?”

逸尘轻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二人出了常乐坊,来到春明门下。乐无异刚刚掏出自己的偃甲飞爪,准备卖弄一下带着逸尘一起翻墙,便见逸尘淡淡一笑,牵起了他的手,他只觉眼前一黑,两人便已到了城外。

“……这这这这……你这是法术?”乐无异讶异已极,低头打量着自己全身上下,确认没有少了什么东西才肯罢休。

“在下师尊精擅传送之术,在下只是约略习得皮毛。”逸尘放开乐无异的手,比了个方向,“这边走。”

奇怪的是,随着他们一步步接近,鱼妇的歌声却越来越微弱,渐至于无声。

 

行不多时,他们便在官道旁边的树林里看到了那只鱼妇。

她伏在地上,原形毕露,人身鱼尾,殷红的血自腰间淋漓而下,沿着尾部鳞片间的纹路延伸,看上去尤为可怖。最诡异的是她的整张脸上除了一只眼睛以外全无五官,唯一的那只眼睛足有人的手掌大,此时正一睁一闭,甚是骇人。

“这这这这这这就是鱼妇——?”乐无异吓了一跳,“她怎么了?这是受伤了吗?”

逸尘游目一扫,看到数十步之外有一名道人倚坐在树下,头低低垂着,无声无息。

他提气掠去,将手指在道人鼻下探了探,转过身来对着乐无异摇了摇头,道:“我们来迟一步,这人已经死了。鱼妇刚刚的歌声应当是在战斗,修为越高听得便越真切,怪不得城门禁卫居然一无所觉。”

“啊?他……他……死了?!”乐无异大惊失色,下意识退了两步,离鱼妇更近了一些,还未待重伤的鱼妇有何动作,一只黄色的小团子蹦出来,狠狠一口叼在乐无异脚腕上。

“喂!啊痛痛痛痛痛!你放开我!”乐无异一蹦三尺,甩了好几次才把小团子甩掉,他这才看清那是一只小鸡,黄毛白肚,两个眼圈是蓝色的,此刻正张开小小的翅膀挡在乐无异和鱼妇中间,瞪大了眼睛和他正面对上,毫不示弱地“唧唧”连声。

“我……不会让你们……伤害……我的……朋友……呼……”鱼妇骤然出声,声音嘶哑干枯,几不成调,和片刻之前的天籁之音判若云泥。

随着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一道赤红屏障拦在乐无异身前,尚在往两侧延伸,她勉力伸出手去,摸了摸小鸡毛茸茸的头。

“快点……走……”

最后一个字吐出,鱼妇的指爪无力地落在地上,少了灵力流转,死灰色慢慢覆盖了全身的肌肤和鳞片。

“唧……”小黄鸡扑在鱼妇身上,全身绒毛一颤一颤,似在哭泣。

逸尘此时已经回到乐无异身边,不由分说地蹲下去捏住了他的脚腕。

“逸尘……你你你你要干嘛?”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乐无异此刻的的确确脑海中跳出了诸如“逸尘子纵琴挑贵女,趁年少风月渡良宵”之类的说书段子。

“不必惊慌,没有毒。”逸尘的手指在乐无异脚腕伤口上一掠而过,清凉的触感像水流一样包裹着伤口,血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止住了,疼痛也缓和了许多。

乐无异正自深深忏悔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作为,逸尘已经抽出腰间佩剑,足尖点地,整个人借势而起,衣带发梢在太极形状的淡蓝色法阵中翻舞不休。

“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去——!”

 太极剑锋刃到处,赤红屏障如积雪向火,瞬间散去。逸尘轻盈落地,随手挽了个剑花。

……这大概也算是他时时刻刻力求风流潇洒的习性使然。

可偏偏乐无异就吃这一套,他盯着逸尘的背影,心心念念都是一句,喵了个咪的这可有点儿帅啊……

 

虽然屏障已经不在,黄色的小鸡却像是忽略了两个人的存在,依旧伏在鱼妇身上不肯离去。

乐无异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小鸡头顶上的一撮软黄绒毛,被后者狠狠瞪了一眼,连忙缩手。

“似乎有妖气。”逸尘道,“不过……这妖怪年纪尚幼,还无法幻化妖形,在下也无法断定到底是何种类。”

“那个,”乐无异站起身来,面向逸尘,“你们太华山是除妖的,你也要把它……杀掉吗?”

逸尘一挑眉:“乐兄有何见教?”

“见教什么的谈不上啦……”乐无异挠挠头,有点为难,“你看,它才这么小,你也说它都没办法幻化妖形,肯定没害过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是因为它是妖就要杀掉的话,那它也太可怜了!”

逸尘笑道:“乐兄所言甚是,在下本打算将它带回太华秘境,那里是门中封印妖兽之地。”

“封印?封印一辈子吗?”

逸尘颔首道:“恐怕如此。”

乐无异沉默了一会儿,看看逸尘又看看地上的小黄鸡,一咬牙:“这样吧,我用清梦和你换它成不成?我会好好养着它,不让它出去害人的!”

“只怕它长成之后反噬乐兄,”逸尘摇摇头,“妖兽毕竟是妖兽,不可不防。”

“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乐无异再次伸出手去摸了摸那只可怜的小鸡,这一次它没有躲开,在少年的掌下瑟瑟发抖,挠得乐无异有点痒,忍不住笑了两声。

“它宁可被我们杀掉也不肯离开鱼妇,我觉得它一定是只好妖怪,逸尘你觉得呢?”

逸尘沉吟片刻,笑道:“不如在下用师门传下的灵契之术与它缔结契约,令它能以乐兄灵力为食掩盖自身妖气,也必得听命于乐兄,如何?”

“我的……灵力?”乐无异有些惊讶。

“些微灵力便已足够,在下能感应到乐兄修习过此类法门。”

乐无异还是有些不放心:“那它……不是一辈子都得跟着我?有点可怜……”

逸尘按了按眉心,觉得头有点痛。

他下山行走江湖也有些日子,按说太华弟子对待妖兽已经比一般修道门派宽和许多,若不是亲眼看见它们戕害人命,通常都是收回太华秘境中关押了事,可乐无异……不知是真的涉世未深,对妖祸一无所知,还是太过善良心软,全然没有防人心肠。

“灵契可以由乐兄主动解除或者转移给他人,不过它此刻年纪尚幼,贸然解除反而会令它无法掩藏妖气,招致杀身之祸。”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实在不行自己日后对这乐公子多多留心也就是了。

乐无异听了逸尘这番解释终于满意,笑道:“好吧,听你的!”

他揪一揪小鸡头顶的软毛,后者转过身,黑而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呐,你愿不愿意跟我来?”

少年笑得单纯可喜,满怀期待。

“唧!”

小鸡跳进了乐无异的手心。

 

“醉仙清梦,果然名不虚传。”

逸尘痛饮一口,将酒坛递给乐无异,也不去管唇角流下的清冽酒液,抽出鞘中长剑并指一弹,剑作龙吟。

他就着弹剑的韵律,放声而歌。

“一杯颜色好,十盏胆气加。半酣得自恣,酩酊归太和。共醉真可乐,飞觥撩乱歌。独醉亦有趣,兀然无与他。”

他说话的时候声线放得有些低,语意里常带十分笑,有意无意间就有些处处留情的风流韵味,倒是此刻歌声清朗,有如一线剑光破空而出,作惊鸿一舞。

乐无异坐在一边,勉勉强强歪靠着身后的杏花树,一只手拎起酒坛就倒,倒有一半灌到衣领里,另一只手敲起偃甲盒合着逸尘的拍子。

他二人虽年纪在伯仲之间,却因逸尘数年来江湖游历,言语行事都十分老成,并不显得相似。也只有在此时一人作歌,一人击节,才让那相知相和的少年意气再也遮掩不住,一时两人之间的关系倒似又近了几分。

“嗝~你唱歌……好听。”乐无异用力眨眨眼,逸尘的身影已经有些模糊。

“有酒岂可无歌?有歌合当一醉!”逸尘唱完一段,劈手夺过酒坛,再饮一口。

“你说……独醉亦有趣……嗝,其实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还是有人陪着好……对了,我还没谢谢你愿意分我一半酒……嗝。”

乐无异以手支颐,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乐兄,你醉了。”逸尘轻笑,以手拂开乐无异伸过来的手,不让他再喝。

“我才没醉!”乐无异头上的呆毛像是受了莫大刺激,骤然起立,“等等!这口该我!你不许偷喝!”

醉中之人力气大得惊人,逸尘不愿真的和他争抢,一个闪神被他抢过酒坛去,结果他自己一个没端稳,酒坛落在地上,坛口倾往一边,幸好清梦本已所剩无几,倒是没有洒出多少。

“唧!”小黄鸡三步并两步蹦跶过来,凑在坛口用幼嫩的喙去接滴落的酒液。乐无异和逸尘两个人看着好笑,也就随它去。

“唧——!!”还没喝几口,它就翅膀一支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小肚皮起起伏伏,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哈哈哈哈哈你这个馋嘴鸡!连酒都要喝!喝就喝了你居然还不能喝,哈哈哈哈哈!”乐无异用手去戳小鸡的肚子,沉睡的小东西唧唧了两声,一翻身把背亮给他。

他突然眼睛一亮:“咦……馋嘴鸡……馋鸡!好吧,我决定了,就叫你馋鸡了!”

逸尘笑道:“这名字倒起得好,虽然音同字不同,不过……馋鸡……倒是让我想起两句诗,‘曾把禅机销此病,破除才尽又重生’。”

他说这两句的时候,尾音放得格外轻,像是落在耳中心上的飞絮,十二万分的风流缱绻在他眉梢眼角,俊美里竟莫名地带出一丝半点妖气。

“那是……什么意思?”乐无异呆呆地看着他。

逸尘挽着道袍衣袖,修长手指在地上勾连抹挑,写下这一行十四个字,口中随意道:“不过是借物抒情罢了。”

乐无异也没再追问这两句诗的含义,心神不知飞到了哪里,半晌忽地说了一句:“逸尘,你的字很好看啊!”

“……”

看来是真的喝多了。

逸尘且笑且叹,将酒坛拎过来,痛痛快快又灌了两大口。

“我说你慢点儿,”乐无异眯起眼看着他,“酒就这么多,我不和你抢了,你慢点喝,咱们还能多说会儿话。”

逸尘的动作骤然不易察觉地一僵,随即放下酒坛微一颔首:“乐兄有命,在下安敢不从。”

“又开始文绉绉了,真没意思……”乐无异撑着身体往前蹭了两步,望着逸尘的眼睛。

“对了逸尘,我看你的样子一定走过很多地方,既然是朋友的话,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喝遍天下美酒,怎么样?……那个……我们是朋友吧?”

这乐无异……倒是个妙人。少年道子唇角含笑,探手与他相握。

“那是自然。”

 

 

三·少年游

 

“有道是:天下俊彦江陵聚,星文霞彩耀九州。巍巍太华三尺雪,皎皎明月几度秋。无情缘何眉来去,多情总教美人愁。年来一滴伤心泪,且听细细说从头!”

众人屏息凝神中,说书人醒木一拍:“诸位可知,这几日来江陵城郊有一场大事。”

“知道!”“是武林大会!”

那名说书人看上去不过四十余岁,此刻唇角含笑:“诸位且稍安勿躁,可知今日的比武较技,这名满江湖的逸尘子对上的是哪一位?”

早有人抢答道:“自然是明月楼的江姑娘!”

“没错,正是江筱江姑娘,要说这位姑娘,那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袖中一对软带使得出神入化,年前独对黑水三凶丝毫不落下风,一战成名!可惜呀可惜……”

他拿足惋惜姿态,吊够了胃口,才续道:“可惜她到底涉世未深,经验不足,所谓常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要在江湖混,斩草莫留根,这位江姑娘便是一念之仁,留下黑水三凶中的老三一条狗命,却被他设局报复,要说她本难逃落败受辱之结局,却未曾想到,被一位年轻少侠所救。”

他抬起头来满堂一扫,道:“诸位猜猜救她的是哪位少年侠客?”

“那定是逸尘子大侠了,我说的可对?”独自占了一桌的蓝衣褐发少年突然开口,三分调侃七分笑意。

“这位公子说得没错,正是逸尘子!”

“可是……”有客人提出异议,“逸尘子外传上没写这段儿啊?”

说书人一拍醒木:“逸尘子风流之名天下共闻,他生来俊俏,又善体人意,和红颜知己的故事哪里是薄薄几本册子说得完的?诸位又安知没有遗珠之憾?”

他待茶馆里安静了些,才又道:“今日我们就来讲讲这一桩逸尘子与江姑娘在武林大会上再度相逢,争那侠少头名的闲闻。正所谓:青锋牵妾意,软带系郎魂,苍天无怜意,辜负有情人!”

乐无异正听得乐不可支,连茶都忘了喝,突见一人身穿灰衣头戴斗笠走入店来,斗笠下沿垂着一圈灰色轻纱,将他容貌掩得结结实实。他这打扮虽然奇怪了些,但武林大会召开期间天下英雄齐聚,什么样的怪人都有,倒也不显得太过突兀,再加上店内众人心神都在说书人口中有情人难成眷属最后更要一决胜负的凄美故事上,竟无人多看他一眼。

“乐兄……”

“来来来快坐下听听,这一出实在是太精彩了!”

乐无异一把抓着他的手硬拉他在桌边坐了,顺手给他斟了杯茶:“你看看你这身,跟那些不愿被人看了去的姑娘似的,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听他这么说,逸尘摇头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若是我在这里被人认出来,明天这人说的书就得变成‘逸尘子男扮女装入茶舍,乐公子分桃断袖会情郎’,你信是不信?”

“信啊,不过我不怕,你生得好看,武功又好,真嫁给我,我也不算吃亏。”

乐无异不服气地回击。

逸尘禁不住低声轻笑,端起茶啜了一口:“不是说今天要去郊外钓鱼?也好让我试试乐兄厨艺可有长进。”

“长进大啦!”乐无异拍拍胸脯,“不过你让我听完这场书再说,可有意思了,真的!”

“好个逸尘子,手捏剑诀,正是天下皆知的太华剑法起手式玄凝剑,只见那剑气在他身周三尺之内纵横,真可谓当者披靡。江筱心知两人恰如流水落花,终是有缘无分,一对软带再不留情,身随意走,往逸尘下盘攻去。但见逸尘子一招孤云出岫,再接一式别韵知寒,剑势有如行云流水,煞是潇洒好看……”

“哎,我说,那位江姑娘输了之后哭了没有?”乐无异突然贴近逸尘耳边,话中带笑。

“乐兄怎么知道是我胜了?也许我怜香惜玉让她一局也说不定?”

乐无异隔着面纱仔仔细细打量了逸尘一番,后者安坐不动,面纱在呼吸吹拂下微微颤动,露出下颔一段精致弧度。

“难不成……你真的喜欢那个……”

“当然不是。”逸尘答得很快,“只不过乐兄常说,对女孩子要宽和容让,我以为乐兄会对我打败江姑娘有所不满,但现在看来非是如此。”

乐无异喝了一口茶,把桌上的点心推到逸尘面前,道:“那是两回事。虽然娘亲常说女孩子软软白白香香的,天生就是让人宠着的,但这可是武林大会,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希望你赢。不过,你真的以前就认识她?”

“是,红袖添香虽然未曾写过,但我确实曾经在长白山一带救过她。”逸尘道,“这说书人倒是消息灵通。”

乐无异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调侃道:“逸尘子大侠果然是处处留情,只是不知将来哪位美人儿能嫁给你?”

逸尘转过头来,乐无异看不到他的眼神,却清楚地知道他正望着自己。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有些慌乱,连心跳都快了些,忙低下头吃了一块点心。

 

“今日这一段就说到这里,明日便是武林大会最终回,欲知谁是当今天下第一侠少,且听下回分解!”

醒木一拍,众人尚沉浸在江筱洒泪离场,逸尘黯然神伤的氛围中久久回不过神来,还是乐无异喝了一声“好”,才纷纷如梦初醒,出手打赏。

小二捧着盘子上前讨赏,乐无异随手抓了两块碎银放在盘中,笑道:“如何,这人说书说得好吧,我觉得比直接去看你打有趣多了。”

“书有趣,人也……有趣。”逸尘低声道。

“嗯?”乐无异没听清楚,迷惑地望向他。

逸尘摇了摇头:“没什么,不是说要一起去钓鱼?走吧。”

 

二人出得江陵城时,正是未时三刻,端阳晴丽,天朗气清,两人策马缓行,路边行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多是青年男女,倒很是有几个戴帷帽的韶龄女子,皓腕上系着五彩丝线,忍不住向乐无异和逸尘这边打量,窃窃私语声随着春风飘到他们耳边。

“哎,这是谁家郎君,生得这样俊俏?”

“没看他娘子就在旁边吗,俊俏也和你没关系呀。”

“谁知是不是他家娘子,也许是姐妹呢?”

“不如……让翠儿去问问?”

“怎么不让你的丫鬟去问?”

“哎,我月内怕是就要……定亲,怎么好去问……”

“哎呀,你果然要定亲了!”

乐无异听得好笑,控着马头往逸尘那边贴过去,笑道:“娘子当下心情如何?”

“十分……一言难尽。”逸尘话里也带着笑,“不如我们来跑一程,如何?”

“嘿嘿,虽然我听她们说这些觉得挺有意思,不过还是饶了你,跑就跑,赌一坛好酒,至少也得清梦那个水准,怎样?”

“一言为定。”

那几位女子还未来得及商定上前相询的人选,就见二人同时扬鞭打马,座下神骏有如离弦之箭,转瞬远去,带起大蓬尘土,抛下隐隐约约的嘶鸣声和骑士的爽朗大笑。

“咦,怎么……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谁家的姑娘觉得自己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江陵城外有龙山,快马三刻可至,山有纵岭八道,蜿蜒有若游龙,乐无异此前曾和逸尘来过江陵,知道山中有一眼深潭,游鱼肉质肥厚,是一等一的美味,一直心心念念地惦着。

“嘿嘿,看本偃师今天晚上大展身手!”乐无异一边甩钩,一边下意识地搓搓手指。

“乐兄今天要做些什么?”

“这你可问着了,”乐无异挠头,“前两次来江陵咱们吃的那个鱼糕,你还记得吗?”

“尚有印象。”

“嗯,你不是不喜欢吃鱼吗,但上次那个鱼糕我看你吃了好几片,我猜你也记得。”乐无异很是得意,“这几天你在和人打架,我可也没闲着,江陵城里鱼糕做得好的店我都跑遍了,我跟你说啊,做鱼糕最重要的就是鱼糜,要先脱骨,然后掺进羊肉——本来应该要用猪肉的,不过我记得你喜欢捐毒的烤串,这边的羊肉虽然差那么点味道,但大体还算可以——鱼和肉要剁得碎,再反复擂,擂成糊再加蛋清……”

“乐兄,”逸尘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再说了,在下等着吃现成的便是。”

“好吧……说得我也有点饿了……”乐无异耸耸肩。

突然他一挑眉,道:“逸尘,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像是……三弦?”逸尘凝神听了片刻,乐声听上去是一阕流行的小调,江南这边逢年过节常会弹奏的,听着就让人心里快活。

“走,我们去看看!”乐无异听得眉飞色舞,随手把鱼竿一扔,拉着逸尘循着三弦声而去,逸尘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叹了口气,笑着随行。

 

重峦竞秀,碧水清如,二人沿山中小径走了不多时,遥遥看见树下草丛中卧着一块大石,一人正坐在石上,架着一条腿,左手按弦,右手勾扫抹挑,弦声如急雨打繁花,初时只觉一片洋洋喜气,此刻近处听来,却有说不出的自嘲放任之意。

“这……这是……”乐无异一开口,便被逸尘一指虚虚按在唇上。

“噤声。”

微凉的温度在唇上一点即收,乐无异登时无言,觉得自己的脸止不住地烧了起来。

逸尘却没留意,他十指摆了个印式,乐无异只觉身前有轻风一掠而过,像是有人操纵着气流,结成了看不见的网。

这是个隐匿气息和声响的法阵,乐无异曾经见他用过。

“现在可以说话了,不过还是要低声些。”逸尘压低音量,几乎贴着乐无异的耳边道。

“这不是那个说书先生吗……”

“没错,他是妖。”

“……他是……妖?”

“对,我太华山自有秘法,能辨别妖物,不过他应该是用什么方法设下了封印,身上的妖气极其微弱,若不是我听到他说书,恐怕就发现不了。”

“诶?”乐无异有些惊讶,“难不成他说书的时候还用了妖法,所以那么多人都喜欢听他说?”

逸尘哭笑不得:“你想到哪里去了,他说到我和江姑娘一战,用了孤云出岫和别韵知寒两招。”

“然后呢?他说错了?”

“不是说错,恰恰是说对了。那一式别韵知寒很是隐蔽,而且我还做了改动,能看出的若不是我太华弟子,便是眼力极高之人。我对他稍作留心,便发现了妖气。”

“那……你现在要怎样,不会……要把他也抓回你们那个什么秘境关起来吧?”

“原来乐兄还对我当年要将馋鸡带回太华秘境之事耿耿于怀?”

“那当然啊,我那时候觉得你太不讲理了!是不是啊馋鸡!”乐无异拍拍自己的偃甲袋,馋鸡探出头来,附和地“唧”了一声,物似主人形的呆毛左摇右摆。

“其实乐兄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我太华内部对如何处置妖类也常有分歧,有些长老觉得只要是妖,遇见了便应除去,至不济也该带回秘境。可师尊一直教导我,妖亦有好有坏,一概而论太过不公。若不是亲眼见到妖类为祸,我并不会下重手。那时馋鸡亲眼目睹鱼妇之死,难免对人心生恨意,我原意其实是自己与它定立灵契,之所以告诉你要将它封印于秘境,只是免得横生枝节。”

毕竟当今世道,人人谈妖而色变,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乐无异这样想法清奇的。

“好你个逸尘,原来是骗我,枉我还拿清梦和你换,你——”

“有人来了。”

 

乐声戛然而止。

“杨铭,你总算不再逃了么?”

来的是个弱冠之龄的少年,倒提长锋,眼中燃着滔天怒火。

“青儿,你……”那名唤杨铭的说书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不要叫我青儿!杨铭,你未免太卑鄙,我爹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居然丝毫不顾及旧情!”少年摆了个起手式。

逸尘似是也有些疑惑,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乐无异解释:“看他的招数,这人应该是洞庭苍梧派的少主秦青。原来秦和竟是这杨铭杀的?”

武林大会五年一度,然而武林盟中各位门派之主却是一年一会,去年正好轮到江陵的虹门做东道,谁知苍梧派派主秦和却在赴会途中被人下手杀害,随行的几名弟子全部身亡,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一桩公案。

杨铭摇头道:“如果秦兄是我杀的,我此刻便不会在这里心平气和地与你分说。我们相知莫逆,我为何要杀他?”

“杨铭,你以为你瞒得过谁?”秦青想是悲愤已极,持剑的手都在颤抖,“我早已从一位前辈口中得知真相,你是个妖怪!定是我爹发现了你的秘密,你才要杀人灭口!否则为何他们都死了,你却还活着?!”

“一位前辈,”杨铭将三弦提在手中,“玄妙观的灵虚?”

“那与你无关!”秦青大喊道,“今天就让我杀了你这个妖怪,告慰爹的在天之灵!”

杨铭摇了摇头,再不说话,左手缓缓按上了弦。

这并非势均力敌的一场争斗。

杨铭之名虽不显于江湖,功力却很是精深,三弦在他手中化作能致命的兵器,每一声响都带起无形气劲,向秦青袭去。秦青虽家传渊源,却毕竟年纪太轻,对敌经验几近于无,此刻竟不知如何防备,只得将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挡下一波又一波的气劲攻击。

三弦叮咚作响,一声声连起来竟似有抑扬顿挫,秦青的功力比杨铭差了不止一筹,更何况他此时守势极耗内力,不过柱香功夫脸上便见了汗,脚步也开始散乱,只靠毅力支撑。不过乐无异和逸尘两个旁观者都清楚,即便他功夫胜过杨铭,这一场也不可能赢,盖因对方还有妖类手段,若不是顾忌此刻江陵城附近高手云集,妄动妖气很有可能被发现,恐怕早就使出来了。

乐无异想要出手,却被逸尘按住了。后者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场内,似乎时刻都要相助,却一直都没有动手。

奇怪的是,本可以趁机进击的杨铭却慢慢收了气劲,三弦之音开始若断若续,曲不成调。秦青精神一振,竟不再管对方的攻势,使出家传剑法中的一式“朝游北海”,三尺青锋一往无回,人随剑走朝杨铭攻去,一副与敌偕亡的姿态。

杨铭面色大变,弦声密切嘈杂,却没在秦青身上留下任何伤痕。

流光一瞬,电光石火。

清光一闪,逸尘手中太极剑终于出鞘。

冲天妖气乍起乍收。

乐无异尚不及反应,身边的逸尘便已经站到了场中,剑锋贴着杨铭的脖颈,秦青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身上却没有血迹。

“阁下终于出手了。”杨铭向着逸尘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性命落到他人手上这一事实。

“你知道我们在这里?”乐无异也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杨铭笑道:“在下乃是镜妖,最擅体察时景,照彻人心。你们刚来的时候,我便知道了,只是不知这位少侠道法如此精深罢了。”

“在下太华山逸尘,诀微长老门下弟子。”逸尘缓缓回剑入鞘,不顾一旁乐无异的大呼小叫。

“逸尘,你怎么就这么放开他?他伤了秦青,还杀过人!”

逸尘摇头道:“乐兄,他没有恶意。方才最后一轮急弦,他是为了弹开自己先前发出的劲气,保护秦青。我出手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秦和前辈之事你我未曾亲历,不能妄自评断,总该给这位前辈一个解释的机会。”

“逸尘子果然名不虚传,世人只见少侠的风流轶事,却不见侠骨仁心。”

逸尘道:“秦派主之死,想来前辈多少知道些内情,在下洗耳恭听,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自当尽力。”

 

“我与秦兄乃是至交好友,他虽然知道我是妖,却从未当我是异类。他平日要留在洞庭,我却喜欢四处游历,照这世间百态,人情风物,一年前他往江陵来赴武林盟聚会,我恰巧正在附近,便与他同行了一段路。”

“谁知半途有数十蒙面人截杀我们,个个功力精湛,我们委实不敌,那一战的地方离玄妙观并不远,于是我化出妖形,希望玄妙观中道士能感应到我的妖气前来,至少能救下秦兄……”

“谁知他们显然是有所准备,竟然随身带有伏妖法印,我化妖之后的实力十不存一,眼看着秦兄的弟子和他……却无能为力。那些人看上去是想生擒我,一直都没有下杀手。”

“最后我诈作无力被擒,趁那些人不备,以自伤遁术逃出生天,自那之后,我一直在暗访那群人的行迹……谁知最近却被青儿一路追蹑,他不知从谁那里得知我是妖,认定就是我害死了秦兄。”

杨铭从追忆中回过神来,一时仍是神色郁郁,满是自责。

“你怀疑灵虚?”逸尘问道。

“少侠果然敏锐。想那玄妙观观主灵虚已有地仙修为,我全力爆发妖气,他岂会感应不到?但我却一直没见玄妙观中人赶来。且青儿是从何人那里得知我是妖也值得斟酌,秦兄绝不会和旁人提起这件事。”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和秦青说明白呢?”乐无异抓抓头。

“他哪里会听我解释。”杨铭苦笑道,“当今圣上斩万妖而立国,妖类本就不容于世,一旦被发现必被斩尽杀绝,哪怕是为妖类提供庇护,也是极大的罪过。我是妖……单凭这一点,便足以让他认定我就是真正的凶手。我本当扬长远遁,隐姓埋名,反正人类一世对我们也不过一瞬,可是不能替秦兄报仇,我永远无法安心。”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怀中三弦,道:“少侠想来已尽得诀微长老真传,我技不如人,愿任凭少侠处置,只是……能否让我先了此心愿。若我死在灵虚手下,便不必劳烦少侠动手了。”

“逸尘……”乐无异和杨铭一起望向逸尘,眼中含义不言自明。

逸尘思索片刻,忽地轻笑,道:“前辈可有灵虚是凶手的证据?”

“没有。但是我曾经数度潜入玄妙观,也曾和观中弟子交过手,他们的道术与那天围攻我们的蒙面人很是相似。”

逸尘颔首道:“在下明白了,不如这样,待明日武林大会结束后,我会亲身和灵虚道长一谈,也许能获得什么线索。”

杨铭大惊:“你要帮我?”

逸尘道:“并非帮你。如果你所言是实,灵虚便犯下大罪,罪不容诛。但生死大事不可轻忽,若前辈信得过我,还请给在下一段时间去查实,在下必尽心竭力。”

他伸出手:“当然,为防前辈虚言诓骗,在下要与前辈以灵力为介结下咒誓,还请前辈谅解。”

杨铭笑了笑,伸出手来与逸尘重重一击:“秦兄绝非我所杀,若有半字虚言,教我堕入魔道,应天劫五雷轰顶,元神尽毁,永世不得重聚人形。”

 

因为杨铭与逸尘交手时露出妖气,想来不多时便会有修仙门派中人赶来,他匆匆与两人道别离开,乐无异与逸尘留在暗处看护秦青,直到有白道中人前来救醒他才悄然退去。

“逸尘……我心里难受。”

这样一搅,两人都没了钓鱼的心情。回江陵的路上,乐无异茫然地望向逸尘,馋鸡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心绪,一下一下地蹭着他紧握缰绳的手指。

为什么发现对方是妖,便可以名正言顺赶尽杀绝,为什么和妖做朋友,就连对方的身份都不能和自己的亲人说,为什么……这世间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浮生多愁,所以才有那么多人贪好杯中之物,不过是求‘解忧’二字罢了。”逸尘笑道,“就让我作个小东道,陪乐兄一醉如何?”

“什么时候了?”乐无异看看天色,“醉仙居该打烊了吧?”

逸尘挑挑眉毛:“不必担心,若是打烊了,你我就去他们酒窖里借两坛,如何?”

 

 

 

 

四·正邪判

 

当晚乐无异和逸尘二人在醉仙居酒窖里对饮达旦,虽然没翻到清梦,但普通窖藏也算得上差强人意。乐无异虽然这三年来和逸尘数度相约,走遍天下同饮美酒,却终究比不上对方的海量,再加上他心绪不佳,只勉强喝了一坛出头便不出意料地醉倒了。

他在客栈的榻上醒来之时,已经是第二日近午时分。

“糟糕!晚了晚了晚了!”

乐无异一跃而起,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捂着头痛苦地哼了两声。

宿醉的滋味着实不太好受,像是有千万根钢针在脑中翻搅,他拼命揉着眉心,冲进客栈后厨去讨了一碗面汤,加了大勺陈醋,龇牙咧嘴地扒拉下去,脸色才略见红润。

等面汤见了底,他连抹嘴都顾不上,提气轻身就往江陵城郊的武林大会会场奔去。

前几日逸尘的对手都弱得很,他也就懒得去看,一面寻正宗鱼糕做法一面满江陵城听人说书,连上杨铭在内,那些说书人一个个把逸尘说得三头六臂也似,比看真人上阵要有意思得多。

可是今日已经是最后一日,哪怕他心底坚信逸尘一定能赢,总不能连看都不去看上一眼。

 

乐无异赶到比武擂台下的时候,逸尘正在和另一位身穿太华道服的青年过招。两人使的都是剑,又都是同一套太华剑法,斗将起来极有章法,倒像是同门试手,真如两株雪岭苍松,于寒风峭壁之上探枝生叶,互竞短长。

他向身边人打听,才知道逸尘的对手道号逸端,也是太华山逸字辈御剑一脉中顶顶有名的人物,此次他二人谁能胜出,便是少年英雄中的头名,武林盟自有奇珍秘笈相赠。

不过对于台上的两位太华弟子而言,奇珍和秘笈他们都不缺,也不过就是争个名头罢了。

逸尘身为诀微长老闭门弟子,剑术和道法都可称太华此辈第一人,平日里师兄弟比武也不是没有过,逸端虽也是少年俊彦,比起他而言总还是差上一筹。乐无异心里明白,倒也不怎么为他担心,抱臂闲闲看着两个人在台上你来我往,你出一招千山暮雪,我回一式只影横云。

逸尘长锋挥洒,清光如水,交错织成太极纹路,渐而再成繁复法阵,一时压得逸端剑上蓝光都微弱下去,显见不敌。

“师弟,我们不比了罢?”逸尘骤然抽身后退,潇洒地挽了个剑花,一派气定神闲。

“师兄果然剑法高妙,逸端服了。”虽则如此说,逸端手中的剑却一时并未回鞘,刻意放低了音量,道,“不过,师弟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师兄。”

“何事?”逸尘踏前两步,两人间距离呼吸可闻。

“呃!”逸端一拂道袍宽袖,挡住了台下众人视线,身形突然委顿下去。

“师弟?”逸尘探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神色担忧,“师弟,你没事吧?”

“你……你已经赢了,何必再下毒手!”

逸端这一句乃是用内息送出,台下诸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都大惊失色。

“师弟,你这是何意?”逸尘眉头紧皱,道,“我何曾对你下过毒手?”

逸端突然抬起头来笑了一笑,眼中恶毒愤懑之意再不掩饰,再度压低嗓音道:“师兄,你又何必瞒我,诀微长老年年为你加持的那个封印,真当我们都一无所知吗?”

话音未落,他撒手弃剑,双手结成法印,耀目金光钉在逸尘心口。

逸尘被他这一击逼退数步,以剑拄地,艰难地喘息着。

金色法决内蕴无数细小剑气,在他经脉之中左冲右突,转瞬之间便沿着任督二脉游遍全身,心脏的搏动是如此剧烈,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要被高热灼成灰烬,血脉中似乎有什么潜藏的东西破体欲出,他狠狠压着自己的胸口,却依旧无法遏制那来源于本能的跳动。

“你……你居然是妖!原来你刚刚击败我用的是妖法!师兄,你我份属同门,只因为要掩盖自己是妖的事实,你就要杀我灭口吗!”

此时几位台下观战的武林名宿已然纷纷飞身上台立在两人中间,面向逸尘,将逸端护得严实。

“逸端……你!”

逸尘勉强开口,声音却早已低哑暗沉,说到一半时竟带出一口血来。

沸反盈天的惊呼咒骂亦不能湮没愈来愈响的呼吸与心跳声,那几位武林名宿一步步向他走来,如临大敌。

倏忽之间,凛冽寒气自逸尘身上爆发。妖气携裹清正剑意,一往无回地冲天而起。

离得稍近的几位名宿一时不查,猝不及防下各自运功抵御,却竟是纷纷不敌,眼看着都受了内伤,只得退开几步。

逸端挑起一抹笑,持剑上前,以太华传音秘术道:“师兄之名天下共闻,年纪轻轻就要接掌诀微长老职分,负责太华对外诸事,你……可曾想到这一天?”

长剑向逸尘刺来。

惊变骤起。

妖异的青蓝色花纹从逸尘的眼角生发,沿着面颊一路下行,转瞬之间便延伸至指尖脚掌,长出青色的尖锐指爪。骨节变得粗大,筋肉亦更为健壮,细密的鳞片纹路布满双颊和腕端,甚至还生出了半透明的鳍。

就连眼睛都变成了莹莹碧色。

经脉之中尚有白金灵力节节设防,试图拦下他妖化之势,却终究无力回天,只能更添痛楚。

逸尘很清楚,他目下形态,当是有一半鲛人之血的半妖。

原来……原来师尊每年都要为自己加固的封印并不是为了调理他先天带来难以控制的强大灵力,只是为了……掩盖他身为妖物的事实。

纵然他聪敏旷达,那一瞬间心里也不是不痛的。那和骨血中冲奔的痛楚截然不同,倒像是在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在倏忽之间生根发芽,硬生生将心剖开裂缝,借着殷红的血液生出曲折形状。

逸端的剑刺中他肩头,留下一道入骨伤痕,却也让在体内反复拉锯的白金之气与水属妖气感受到共同的威胁,汇成一股沿逸端宝剑上行。那白金之气是最正统的太华道法,引着妖气在他经脉之中横冲直撞,毫无阻滞,常人身体哪里经得起妖气伐毛洗髓的痛苦,逸端踉踉跄跄退了几步,指着逸尘,竟一句话都吐不出来,倏然全身肌肤炸出细密血雾,整个人向后便倒,眼见已是活不成了。

万籁俱静,天地皆惊。

逸尘却并未趁此时逃走。

他连握紧剑柄的力量都没有,拼尽了全力亦只能勉强侧过头,望向台下人群。

并没有见到熟悉的那张面孔。

 

 

三日之后,便是武林盟定下的处置逸尘子的日期。

昔日的风流少侠被重重铁链锁在台上,身周尚有锁妖法阵密密环绕,头低低地垂着,碧蓝长发落在胸前,似乎是昏过去了。

台下众人窃窃私语,均是鄙薄讥讽之言,偶有一两个敢为逸尘说话的,亦很快被师长同门勒令噤声。

“太华山弃徒逸尘,本为妖物,先为求胜不择手段,后为灭口戕害同门,心狠手辣,罪大恶极,经武林盟诸位掌门合议,当处以极刑,以彰正气!”武林盟主江成楼拔出长剑遥遥指着逸尘,义正辞严道,“你可知罪?”

妖物身躯一震,缓缓抬起头来。

纵然已被血污尘垢所遮蔽,那一双碧色的眼依旧亮得出奇。

“我……”

咒文勒进肌肤,蓝色鳞片缝隙里渗出血迹,他却依旧挣扎着开了口。

“不知!”

人群之外响起清脆嗓音,一名身着太华道袍,看上去年只双十的女子御风而来,轻轻巧巧落在台上,袖中双剑齐齐递出,逸尘身上铁链锵然一声落在地上,连同锁妖法阵的光芒也如冰雪向火,转瞬烟消云散。

“太华山还没发话,他怎么就成了弃徒?”

“逸清师姐?”逸尘下意识抓住来人的衣衫下摆,又急急松手,像是怕弄脏了那一角道袍。

“师弟,你暂且忍一忍。”逸清握住了他意欲抽回的手,同出一脉的灵力转瞬之间行遍逸尘全身经脉,他浑身剧颤,指爪鳞片渐渐收回,除了衣衫破蔽,业已回复了太华侠少的容貌。

江成楼手抚长髯,道:“逸清道长说这话,是太华诸位真人的意思吗?”

“逸端既是太华弟子,此事便是我太华门内之事,赏罚臧否都该由我太华决断,一日赤霞祖师未亲自发话,一日逸尘还是我太华门人。我太华自有门规与秘境可以处置逆徒,江盟主是一定要越俎代庖吗?”

逸清站在逸尘身前,寸步不让地与江成楼对视。

江成楼听她出言顶撞,却只是一笑,道:“江某不才,忝居武林盟盟主之位,逸尘于武林盟大会之上比武不胜,公然杀人,江某也曾以信鸽传书太华,未知逸清道长此来,可是代表太华之意?”

他留了三分话未说,台下却已哄然,尽是些“太华居然包庇妖物”“为妖怪说话,可见什么除妖卫道都是假的”“妖物人人得而诛之,何况在武林大会上杀人,这是一巴掌打到我们脸上来了”“你看到没这个逸清这还护着他,保不准太华都是些什么货色”一类的言语,虽闹哄哄一片并不能听得真切,逸清却禁不住秀眉紧蹙。

她此来确实不是赤霞祖师的授意,无论如何,太华总是道门正宗,若公然庇护逸尘……于门派声名而言有害无益。

但无论是赤霞祖师还是南熏真人,得知她要下山时都没有拦她。太华立派百年,弟子殒身不恤镇守秘境,仗三尺长剑一点琴心保天下清平,门派若不能回护弟子,又有何用。逸尘和逸端的脾性,门中几位长老也心中有数,若不是逸尘的师父清和真人云游未归不知此事,恐怕今日来带逸尘走的就是他了。

想到这里,她扬眉微笑,方待说话,逸尘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虽依旧虚弱,却带了一点不容错认的笑意。

“逸清道长,我既然是妖,便早已不愿归于太华门下,若是一生被囚秘境,纵然留得一命又有何益?”

他勉力站直,依旧一派洒然风流:“此事道长不必插手。”

“师弟,你——”逸清握紧袖中双剑。

逸尘压低了声音,道:“能得这一声师弟,于愿已足,还请师姐……多多宽解师尊。”

他上前两步,手指凭空一划,一柄冰蓝色的长剑在手中凝结成形,寒意森然流转。大量失血和经脉逆冲让他目之所及只有幢幢人影,天与地模糊成一体,江成楼不知说了些什么,落到耳中都成了遥远的回音……

再杀人是万万不能的,凭他现在的体力也做不到,大概他能为太华也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站着死去罢。

逸清咬得牙关生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依旧默默地站在了逸尘身边。

 

正是台上两方一触即发之际,天边忽然传来一声清唳。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如果这世上真有鲲鹏,大约就是此刻在场诸人所见到的样子。蓝色的巨大怪鸟破空而来,在一片惊异声中敛起翅膀,俯冲而下,磅礴气流带得众人站立不稳,纷纷走避。鸟背上有人抱臂而立,身影在午时的日光里融成一片金色,只觉得挺直峭拔,如松如柏。

江成楼和另外几位掌门骤然抽身后退,待鲲鹏落地,复又猱身而上,却被十数只奇形怪状的木制偶人挡住,那些偶人于战力上虽说不上高明,胜在全不畏死,一被毁坏便引发爆炸,再加上逸清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一时几人居然进退失据。

“逸尘,咱们走!”

褐发少年伸出手来,纵然逸尘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还是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不容错认的焦急与关切。

他摇了摇头。

“乐兄……”

“乐什么兄,少废话,赶紧走!”

乐无异跳下鲲鹏,一把握住了逸尘的手。

“我不能连累你。”对方的手掌那样温暖,几乎要将自己灼伤。逸尘皱起眉头,想要推开乐无异,却未能成功。

“……”

乐无异打了个响指,逸尘骤然感觉到后颈一痛,他抬手摘下一只状若蜘蛛的偃甲,后者还自豪地朝着乐无异挥动自己拈着金针的爪子。

“啧,还挺沉。”乐无异顺势把昏迷过去的逸尘揽进自己怀里,跳上鲲鹏的背,“馋鸡,咱们快跑!”

鲲鹏昂起头,发出一声与它身形威势绝不相称的鸣叫,载着乐无异与逸尘二人振翼而起,直入九霄。

 

 

五·此生休

 

乐无异与逸尘并没有逃得太远。

馋鸡一路越飞越低,刚到龙山上空,便哀鸣一声,一头向下栽去,还不忘牢牢将二人护在双翅之间。幸好有林木暂为阻挡,两人和鲲鹏撞断无数枝条,摔进山间水潭之中,溅起碎玉飞花。

“馋鸡!馋鸡你没事吧!”乐无异把身躯变小成了一只落汤鸡的鲲鹏捧在手心里,拼命摇晃。

“……乐兄你别摇它了……”被冰凉潭水一激而清醒的逸尘倚在潭边大石上,艰难开口,“它年幼力弱,化形不易,能送我们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你……让它休息……”

他话到一半,便被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乐无异忙把馋鸡收回偃甲袋中,挪过去扶他上岸。丝丝血迹散逸在水中,身周潭水都成了淡红色。

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查看逸尘伤势,便听到了远处隐隐约约的人声。

“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咳咳……”逸尘双手按在乐无异肩头,用力之大几乎要折断他的骨头,“馋鸡太过显眼,本就容易被缀上,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如果你想让我丢下你自己一个人离开的话,现在就可以闭嘴了。”

乐无异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逸尘摇头道:“乐兄,你听我说……那天杨铭的话你也听到了……就算未曾听到他的话,你也应该知道,庇护妖物乃是重罪,虽则江湖之事历来与官场无涉,但世事无常,人心难测……若是有嫉恨乐前辈的人……乐兄,我知道你并不怕被我连累……可是这并非你一人之事……”

乐无异愣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乐兄,你这几日必然为我奔走良多……咳咳,可有人……愿意助你吗?”逸尘的面色越见惨白,“纵使乐兄不怕……也要为乐前辈想一想……难道要拖累乐前辈一起身败名裂?”

乐无异闭了一下眼睛。

逸尘说得没错。

三日前他看到台上惊变,竭尽全力才抑制住自己直接冲上去救人的冲动。

他是江湖经验不足没错,却不是鲁莽之人,那样做……救不出逸尘。

他暗中拜访了不少武林人士,却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援手。纵使他们中的不少人觉得事有蹊跷,甚至可以推断出事情的原貌……但妖就是妖,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为逸尘说哪怕一句公道话。幸而乐绍成在武林中还算有些面子,否则恐怕方才台上受审的就要加上乐无异了。

短短三日,却让他真真切切懂得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智穷力竭下,馋鸡突然化成鲲鹏原形,载着他去往太华山。那是唯一一个……没有让他心灰意冷的地方。

“乐兄,你现在杀了我,说只是受我迷惑,还来得及……有乐前辈在,那些人不会为难你。”逸尘抽出乐无异身侧长剑,掉转剑柄递到他手中,两人手指相触,均是彻骨冰凉。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杀你!”乐无异手指向后一缩,剑落在两人之间。

“乐兄,我已经很感激……”方才逸清传过来的灵力并未能够重设封印,只不过是一个幻术将逸尘变为人形而已,此刻他灵力随着鲜血大量流失,颊边的鳞纹再度开始蔓延。他看了看自己锋锐的青蓝色指爪,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乐无异的手,点在自己心口上,“太华山门不弃,挚友不计生死,就连馋鸡……虽然素来与我不睦,却愿意暴露原形来救我……人生在世,能得你们回护,已经足够了。”

“杀了我吧。”

他闭上眼睛。

有柔软的触感贴在眼睑上,一触即收。

那是一个吻,带着一往无回的热度。

“逸尘,我喜欢你!”

乐无异试探着把逸尘圈进怀里,在没有感受到推拒之后小心翼翼地加大了力度。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终于控制不住。

“我喜欢你很久了……我喜欢你啊!我怎么可能杀你!”

逸尘觉得自己的骨骼都在咔咔作响,几乎要被乐无异勒死在怀里。这是一个满含愤怒近乎狂乱的拥抱,他却莫名从那激烈的感情里品出了平静与欣然。

如果……如果一切来得再早一些,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抬起手来回抱了乐无异,将头在他肩上靠了一靠。

逸尘子啊逸尘子,枉你被人称为风流侠少,居然……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乐无异略微平静了些,退开些许,双手摩挲着逸尘的颊边鳞片,注视着他已转为碧色的眼睛,沉声道:“来,我背着你走,你不必替我担心,也不必替我爹担心,我不怕,我爹更不会在意这些,他常常对我说,人生在世,贵在无愧于心,他一生光风霁月,从无愧悔。你虽然是妖,却从未害过人,还救过很多人的性命,如果我今天扔下你就这么走了,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我是喜欢你,可是我现在救你,不是单单因为喜欢你。如果是我爹在这里,他也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逸尘一时怔住,突然放声长笑,虽中气不足,却十足十欢悦旷达,全不在意身上的创口再度崩裂。

“你疯了!他们会找过来的!”

乐无异一句话刚出口,突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极缓慢地低下头去。

晗光剑直直穿过他的胸口,在背后露出一截带血的剑尖。

“在下……本为妖类,对人自当冷酷无情……”逸尘毫无迟疑地抽出剑,以剑尖支地艰难地试图站起身,唇角扯出一个凉薄的弧度,“并不值得你喜欢。”

“别、别走……”人声渐近,他本欲直接离开,却被乐无异抓住了脚腕。

“别走……”乐无异一只手拼命按着自己的伤口,抓住逸尘脚腕的手却牢固得如同铁箍。

“你带上馋鸡……”他吹了一声口哨,睡眼惺忪的馋鸡从偃甲袋里钻了出来,“我把灵契转给你……此去艰险……它休息好了能帮上你的忙……你……”

他再没有精力说下去,松开手勉力捏了捏馋鸡头顶的嫩黄呆毛,一点蓝光在他指尖亮起,渐成光带,将馋鸡和逸尘连在一起。馋鸡“唧唧”地叫着,抬起喙轻啄他的手指,全无反抗之意,只有万分不舍。

逸尘轻轻一闭眼睛,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滚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他单膝跪地,将那颗水滴形的洁白珍珠收入掌中,微温的珠子在掌心烙下深深的印痕。

“无异……对不起……”

乐无异已经闭上了眼睛,褐色长睫尚在不安定地微微挣动。

逸尘俯下身,将他抱进了怀里,手指在他的伤口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太极化生法阵。

“如果……如果有一天……”他说到一半,竟已颤抖不能成言。

“罢了。”

他低下头,吻了乐无异。

漫长而难舍的吻,他能感觉到对方在一点点冷下去,却还是希冀能将自己的体温度过去一分半分。

“无异……”

湮灭在唇齿之间的,已经无法分辨是呼唤,亦或是叹息。

 

 

 

 

六·惘然诺

 

乐无异漫无目的地走在长街上,身侧行人熙熙攘攘,脚步匆忙。

他看见逸尘站在前方,负剑侧首,朝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依旧是少年侠少的形貌,眼睛却是碧色,顾盼之间直如一泓秋水。

他笑着伸手,放在逸尘掌心之中,两人执手相看,放声大笑,意极欢畅。

“无异你看,前面有姑娘在抛绣球。”

逸尘与他牵着手继续前行,那姑娘探出头来望了一望,眼睛黏在逸尘身上怎么都移不开,许久才恋恋不舍地转回去。

绣球隔着栏杆抛出来,好巧不巧就往逸尘头上落去,逸尘脚尖一点躲开,涌上来争抢绣球的人群顿时将两个人分隔开来。

“逸尘!”不知为何,乐无异觉得有些心慌,禁不住唤了一声。

“无异。”逸尘拔身而起,落在乐无异身边,途中顺道一拂袖,将那绣球挥得更远了些。

二人相视一笑,却见得那绣球在哄抢下高起低落,再度往逸尘的方向飞来。阁楼上的姑娘一双明眸望定逸尘,满是期待。

眼看绣球就要撞上逸尘,乐无异袖中弹出偃甲勾爪,一伸一缩之间已经将绣球抓在手中。

“无异……你?”逸尘难得地显出一点惊讶来。

“还不快跑?”乐无异朝着逸尘挤了挤眼睛。

两人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后面紧追不舍的家丁路人,乐无异掂量着手中的绣球,伸出手去递给逸尘:“喏,给你。”

“无异……你这是何意?”逸尘笑道。

乐无异笑得眉眼弯弯,认真道:“接了我的绣球,就做我乐家的人罢!”

逸尘一时怔愕,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洒然伸出手,笑道:“好。”

绣球忽然化作长剑,就着他伸手的姿势刺入了乐无异的胸膛。少年侠客清秀俊朗的眉眼转瞬之间变作半妖形容,挑眉朝着乐无异笑了一笑。

 

剧烈的刺痛盘亘在心口,乐无异皱紧了眉,眼前之人渐渐模糊,他伸出手去想要挽留,却只碰到了什么冷硬的东西,末端的尖锐深深地压进指腹,有钝痛一抹。

“异儿,你总算醒了?”

“……谁在……说……话……?”

“异儿,听到娘亲的声音了吗?”

“娘娘娘娘亲!”

乐无异睁开眼睛,眼前锦被纱帷精致富贵,正是江陵客栈的上房。傅清姣坐在榻边,满脸焦急关切神色。

他一惊起身,却扯动伤口,顿时疼得七情上面:“嘶……好疼……娘亲……你怎么来了?”

傅清姣握着他一直紧紧攥住的手,想要微笑,眼角却止不住泛着一点泪意,目光落在乐无异被绷带层层缠裹的胸前。

“异儿,你可算醒了,娘亲下厨房炖了你最喜欢吃的四宝鸽子羹,你吃一口好不好?我去给你端。”

她仿佛是不愿让乐无异看到自己的难过,一转身就出了房间。

乐无异唇角的笑意慢慢收敛,长睫低垂,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一颗半透明的珠子躺在他掌心里,像是一滴凝固的眼泪。

他闭上眼睛,再度握拳,那颗鲛人之泪在掌心里捂了那么久,却依旧还是冷的,像是万年不化的冰雪。

心口突然有一线剧烈的锐痛穿过,像是晗光再度把他捅了个对穿。他猝不及防,半声惨叫逸出唇边,在傅清姣推门而入之后用力咬住了下唇。

不能再让娘亲为自己担心……

“异儿!”傅清姣正巧听见,险些打翻了手中汤品,勉强镇定心神,道,“异儿,你先别想……听我说。”

她舀起一勺鸽子汤来试了试温度,递到乐无异唇边。

“逸尘刺中的,是你的‘不死之穴’。不死之穴刺中可以使人陷入昏迷,六个时辰过后方可再次醒来。只是……胸口会永远留下一个伤口,一旦心中牵系……情感,便会有锥心之痛……”傅清姣一边喂乐无异喝汤,一边娓娓道来,“你爹去西北谈一桩生意,我知道此事便匆忙从长安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娘亲……你们……不怪我?”乐无异不敢置信道。

“为什么要怪你?”傅清姣反问道,“逸尘是你的朋友,这件事前因后果我也听别人说过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是逸端有意陷害。你能坚持本心,有情义有担当,娘亲很是欣慰。”

“娘亲……”乐无异抽了抽鼻子,“那……逸尘他……有消息吗?”

傅清姣摇头道:“没有,武林人士发现你的时候他已经逃了,下落不明。现在江湖中人都知道你只是被妖物蒙蔽,没人会来为难,你且安心养伤。”

“我要去找他!”乐无异锦被一掀便要起身,胸口却再度锐痛,禁不住跌坐回床上。

“异儿!”傅清姣放下汤碗,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先别想……娘已经为你找了几位神医,先把身体调理好,还有……逸尘的事,娘不希望你再牵涉其中。”

乐无异睁大眼睛:“娘亲,你不是……不怪我?”

“你做得对,所以娘不怪你。”傅清姣爱怜地抚摸着乐无异的头发,“一来你伤势不轻,需要好好休养,二来他这一剑,也是希望你不要再涉入此事,三来……三来即使他是想保住你,保住乐家声名,他毕竟……刺了你这一剑。”

她姣好眉眼垂下,露出一点遮掩不住的皱纹。纵然曾是执剑红妆,曾有过扬鞭打马不让须眉的年少,此刻她毕竟……也只是一个母亲。

乐无异望着她疲惫神色,已经快要分不清胸口叫嚣的痛楚是因为伤口还是因为心中激烈冲突的情绪。

他最后点了点头:“娘你放心,我不想了。我会好好养伤的。”

傅清姣立刻露出欣慰神情,喂乐无异把一碗药喝完便离开了。

乐无异躺在床上,望着帐幔顶部,突然断断续续地笑了出来,在锥心蚀骨的的痛楚中将紧紧握着鲛珠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一吻。

逸尘吻上他的时候,他其实并未陷入完全的昏迷。他感受得到他的唇,本应该是微凉的,贴在他的唇上却像是一团火,他知道他把鲛珠放在自己手心里,帮着他握紧,他听到他说,如果有一天……

既然他已经安全脱身,那他们一定会再度重逢的。

有一天。

 

 

 

 

尾声·花影稠

 

三年后。

江陵醉仙楼。

“当今江湖上最有名的大侠,当属侠义榜第一的夏夷则,可惜他太过神秘,总是戴着斗笠,至今都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呢。”

又是清梦启封的时令,醉仙楼内客似云来,众客人喝得多了,自然而然便聊起江湖上的趣闻来。

一名酒客话语一出,另一桌便有人反驳:“藏头露尾,算得什么好汉,要我说还是那自号偃师的大侠最厉害,而且他不但武功高,还杂学渊博,精通经天纬地格物致知之术!”

“不不不,还是夏夷则厉害些!”

“一人一剑再厉害,还抵得过偃甲大军吗!偃师大侠做一堆偃甲人,早就把他打趴下了!”

众酒客吵吵嚷嚷,角落里却有一位客人始终没有说话。

那是个很是俊美的青年,有着褐色的发和琥珀色的瞳仁,一袭白衣上零零散散佩了不少木质坠饰,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他将一只酒杯握在手中心不在焉地转着,似乎是在出神。

“清梦……总觉得味道没有当年的正宗。”他低声抱怨了一句,抬起手来想要再喝一口,才发现酒杯早就空了。

他笑了笑,却突然皱起了眉,空着的手压了一压自己的心口。

想来……明日恐怕要下雨。

虽然乐家延请天下名医,却终究未能完全治愈他的旧伤。清明时节湿气重,前胸便总是隐隐作痛。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一只鸟儿从临街的窗子滑进楼内,收敛羽翼停栖在青年桌上,被他收入宽大袖中。

看了看四周并无旁人注意,他轻巧地拨动了偃甲鸟翅下暗藏的枢纽。

“逸尘一切安好,你不用担心,他最近已经能自由转换人形与妖形,就是还有点怕冷,总是把自己裹成一团……估计你们很快就能见到面了。其实……算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逸清清脆的声音传来,乐无异也禁不住扯了扯嘴角。他拎起桌上酒坛,将所剩不多的酒液一饮而尽,加入了众酒客的话题之中。

“要做一堆偃甲人哪里有那么容易,光材料就是个大麻烦,如果做得太简陋,又根本不堪一战。那偃师最擅长的其实还是农耕水利偃甲,可不是和人争斗的。”

所谓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没有,他这两句话一出,众人目光顿时落在了他身上。青年的眼睛亮亮的,目光和善,笑容爽朗,哪怕是在反驳别人,也丝毫不会引起反感。

“这位小哥儿认识那位大偃师?”方才替偃师吹擂的酒客打量着乐无异,似乎对他身上的木质坠饰很是感兴趣。

“倒是曾有几面之缘,不过要我说,偃师实在没什么出奇的,倒是那位叫什么……夏……?”

“是夏夷则!”有人高叫。

“哦,对,夏夷则,想来能在侠义榜上高居榜首,一定也很了不起吧?”乐无异挠挠头,有点好奇。

“那是当然,小哥看来是不常在江湖走动,来来来老汉给你说说……”

一群人说得意气扬扬,乐无异却又出了神。

曾经侠义榜上的头名,是逸尘。

三年前,逸尘走投无路之际得杨铭相助逃出生天,后来又被诀微长老暗自接回太华山上将养,因为封印彻底破碎,他又不愿再度耗费师尊灵力重设,因此只一径刻苦修炼,希冀能早日自如幻化人形。逸清将他安好的消息告知乐无异,还从他这里敲诈了一只偃甲鸟去,偶尔会派它捎上三言两语过来,无非是关于逸尘的种种。

可是乐无异和逸尘两个人并未交谈过……哪怕是通过偃甲鸟传音。

乐无异曾经两度上太华山找他,他却总是在闭关。一开始他满心愤懑不解,恨不得把人揪出来狠狠揍一顿揍到他清醒过来为止,可是他也知道,逸尘再轩敞旷达,要毫不介怀自己的半妖形貌,毫不愧疚曾经刺穿他胸膛的那一剑,想来也是很难的。

这三年来他四处旅行,试着和当年的逸尘一样纵览春花秋月,走遍大江南北,用偃术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南疆天玄百花并放独木成林,捐毒古城落日熔金黄沙万里,东海明珠珊瑚连绵碧波接天,极北之地浑然素裹风雪不歇,昔日富贵不识愁滋味的乐家小公子那一点儿骨血里的沉不住气逐渐被江湖风尘砥砺得几近于无,只剩笑容依旧一尘不染,开心的时候会咧开嘴露出整齐的两排牙齿。

他曾帮过人,救过妖,见过更多的无可奈何,这世上不缺风刀霜剑落井下石,却也有患难不离生死不弃,足够让心头永远温热。

见得多了,心便慢慢广阔,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能够懂得逸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是太华风雪中拔地而起的修韧青松,也是十丈软红里风流过眼的一点心火。

他从不怀疑,那人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要我说,最近最大快人心的事情,莫过于夏夷则夏大侠除了那江陵城外的灵虚妖道!”

乐无异听到熟悉的名字,略微回神。

“是啊是啊,那个灵虚太可恶了,不但用妖兽内丹炼药,连人都不肯放过,四年前苍梧派秦当家的血案就是他做的,哎哟你们可是没见着,当时那个秦家的小公子站出来指认他,好好一个少年仔哭得站都站不住,唉……”

“如果能亲眼见一见夏大侠的真容,那才叫不枉此生呢。”一名少年抚摸着自己放在桌上的长剑,悠然神往。

“说起来,前几天夏夷则不是在这里打抱不平救了茹娘吗?”有酒店熟客突然插言,引得众人目光一齐往那刚刚掀帘进来的歌女身上落去。

茹娘方才在后面已经听得堂中闲聊,闻言明眸一转,点了点头。

“前几日晚间有恶霸来楼中寻衅,幸得大侠仗义出手,不过他未摘斗笠,奴并未见得真切。”她纤手一指堂中立柱,“那日夏大侠在楼中喝了两杯,还题了一首诗。”

圣元年间题壁之风盛行,凡略有名气的酒家逆旅多以墨迹盈壁为荣。醉仙居自然也不会例外,四壁及立柱之上皆是诗句,经茹娘指点,众人很快就找到了夏夷则的那一首。

“此家能酿销愁酒,但是愁人便与销。愿我共君俱寂寞,只应连夜复连朝。”④

乐无异一开始只是有些好奇才凑过去看,未曾想竟是越看越心惊。

字迹清秀瘦劲,转折之际有慷慨风流之意扑面而来。那是……逸尘的字。

“茹娘,那位夏夷则可曾说了他要去哪里吗?”他退出人群,转到茹娘面前,递了一块碎金到她手里。

许是他的神情太过急切,茹娘一时有些恍惚,似乎多年前她也曾见过面前的人,那时他还是高歌慷慨的小公子,有人在灯下执棋,微笑相待。

“那日……奴似乎听到夏大侠自语道,城外龙山落英坞中桃花开得正好,他也许会去逗留几日……哎,公子?”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的青年便已踪影全无。

 

乐无异到得落英坞时,已是近暮时分。山谷之中满是桃花花树,微风徐来,自开自落,本是繁华盛极,却因杳无人声而显出岑寂。西边天际溢彩霞光渐渐消隐,在花瓣上镀上一抹流金。

“逸尘——!!不对……夷则——!夷则你在哪里!!!”

乐无异以手拢口,放声高呼。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有落花飘坠在他头上身上,犹自带着浅浅的香。

没有人应答。

他喊了很久,直到声嘶力竭,头顶的呆毛也慢慢耷拉下去。

“你在……哪里……”乐无异闭了闭眼睛。

 

身后突然传来了翅膀扑腾的声音。

“唧唧!”

乐无异乍一回身,馋鸡温软的小小身躯一头扎进他怀里,力度之大带得他往后退了三步,他无暇顾及,猛然抬头。

身着灰色棉袍的青年怀中抱剑,倚着花树望向他,本是纯黑的眸子而今带了一丝碧色,多少有些妖异,却因眸中的盈盈笑意而愈显风流。

“无异此来,可带了清梦吗?”

他笑问。

无须解释,更不必探询,乐无异一挑眉,笑出十二万分的少年意气。

“酒没带,人来了,你要不要?”

-终-

 

④:唐-元稹-《劝酒》,原诗为“窦家能酿销愁酒”。

 

 

不要打窝窝有话说:

终于写完了……

这文本来是个3K5的漫本脚本,你们体会一下……

好吧我知道很难体会……

脚本和文其实很不一样,好比说漫本里哪怕穿的是太华校服扎个高马尾但大家一看夷则还是夷则,但写出文来一旦设定人物性格是逸尘子就难免“艾玛,这是谁”,漫本可以各种冲突狗血画面感,扩写成文却总欠了那么一点味道……总之还是我笔力不足吧,跪。

不管怎么说圆了我一个夙愿,就是“如果他只是逸尘子”。没办法我就是希望……他能潇洒豁达地过这一世。虽然还是狗血恶趣味的妖化了,但如果是逸尘的话,即使是妖也不需要易骨的吧,我相信他可以接受自己的身份,坦然地活下来,活下去,反正可以慢慢修炼……

总之谢谢喜欢,爱你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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