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苍山负雪，晨光熹微，太华山的早课便已经开始。
众弟子按照辈分和入门先后在练武场中列阵，按照师门心法吐纳一个周天，随后齐刷刷拔出剑来，随着最前面逸灵的示范开始一招一式习练。
太华山向来分御剑和妙法两个流派，然而无论修的是御剑流还是妙法流，一套入门的玄凝剑都是每天必练的科目。逸灵已然是逸字辈弟子中御剑流的第一人，众弟子私下里都说因着清和真人无意接掌，御剑长老的职位恐怕不久就会越过清字辈，由正阳真人直接交到逸灵的手上。逸灵人虽有些古板无趣，却难得的惜剑爱剑，且丝毫不因为修为日深而荒废基础，日日都要为众弟子亲身示范这一套玄凝剑。
待三遍玄凝剑二十四式练完之后，众弟子便四下散开，各自练习最近新学到的招数，妙法流弟子也可提早离去，自去寻逸音修习妙法十二章。逸灵信步穿行于众弟子之间，不时指点几句。
走到练武场角落的时候，他的步伐停顿了片刻。
那是个八九岁的女孩，长得身形瘦小，眉目平淡，貌不惊人，手里是一把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长剑，无需特别留心便能看出她的吃力——她尽力平直地端着剑，却整个人都在颤抖。
逸灵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敲了一下他的手腕。
孩子“啊”地惊呼了一声，长剑铿锵一声落地，她捂着手腕，有些委屈地看着逸灵。
“妙云，我说过多少次了，你还小，要用木剑练，勉强自己除了给你的手腕留下旧伤以外毫无用处。上次你师父不是给你做了一把木剑吗？”
妙云低下头，声音很小：“可、可是……可是妙函妙风她们……已经换了长剑，连玄凌他们都……。”太华山上这样冷，她出的汗却把额发都打湿了，身边像是笼了一层薄雾似的。
“每个人的天分不同，进境自然也会不同。”逸灵犹豫了一瞬，还是实话实说，“我此前就跟你师父提过，你在御剑一途……实在没有什么天分，而且身体底子太弱，勤练虽是好事，在你这里反而会让自己病倒，算来得不偿失。”
他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却还是被旁边的几个妙字辈弟子听到，一时目光都往这边飘。妙云不再回话，双拳却握得很紧，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除魔卫道并不一定要仗三尺剑，为众生祛除苦痛也是莫大功德，我太华观弟子世代奉春皇伏羲为世间至尊，观中多有相关书册，你可愿……随你逸音师叔学习妙法之术？”
他摸摸妙云的头，和煦内息传入，小孩子的颤抖平复了些，脸色却还是苍白。她仰起头望着逸灵，完全不懂得遮掩眼中的伤心。
“师弟，这又是哪一出？”逸清远远看到这一幕，手下掐了个诀法便传送到自己的弟子身边，不问缘由先将妙云护在了身后，“就算我这徒儿身子弱些，做不到师弟你的要求，也不必将她欺负成这个样子罢。”
逸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妙云先开了口：“师尊……不是师叔为难弟子。”
“我只是建议她转到逸音师妹名下，专修妙法。师姐，护短也不是你这么个护法，她先天所限，或许在妙法流上会更有成就也说不定，再说山中典籍众多，若是研修之时能寻到好的法子治好她的病，岂不一举两得。”
妙云的手怯生生拽着逸清的道袍衣角，这如今接了清和重担行走在庙堂江湖之间的女道子瞟了逸灵一眼，贴近去用一副和她清贵衣饰全然不搭的语调恶狠狠地说：“知道我护短，就别背着我和我的弟子说些不相干的话！再有下次，师姐让你‘扬名天下’！”
“我错了我错了……”想到这威胁背后的含义，纵老成持重如逸灵也不由得背上一寒，“师姐不是早封笔了？”
“所以啊，别逼我重新出山！”逸清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
然后转身捏了捏妙云的脸：“跟我来。”
妙云乖乖跟着逸清回到她的房间，一进门便跪下去：“师尊，我是不是……真的练不了剑？”
“哎，怎么动不动就跪，起来起来！”逸清蹲下去想要哄她，却在看到小姑娘眼角泪光的时候慌了神，“别哭……”
“师尊，请您不要说安慰妙云的话……不要骗我……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小女孩一句话还带着稚气的尾音，然而逸清突然间再说不出违心的话语。
妙云是她行走江湖时救下的孤儿，本是武林世家之后，然而将军难免阵上亡，家门被仇敌所灭，只活下她一个，却中了不死不休的毒，虽经精心救治，依旧体质孱弱，且残留毒质三不五时便发作，竟是多活一天都算是偷来的。
逸清看着她从四岁长成如今模样，所费心力一言难以尽述，结果八岁上她说想拜入太华门下习剑，她拦过，却终究拦不住，只能再三拜托逸灵看顾，又亲手打磨木剑，想着练一练或许能强她体质，没成想这孩子……如此好强。
“阿云，你也知道……你的病……”逸清一句话说不下去，她向来乖巧，只有学剑这一个愿望，她竟满足不了。
“阿云，你为什么一定要学剑？我告诉过你，你的仇人已经死了。”
妙云愣了一下，抿着唇想了想。
“因为……我想变强，将来能保护您，保护重要的人。师兄弟都说……逸灵师叔也说……虽然没当面说过，但是他私下里其实也很看轻妙法流的……大约妙法真的没有御剑强吧。”
逸清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个死逸灵最好不要被我抓到你诋毁妙法流妙法怎么啦有本事你练剑受伤别敷药啊活该逸音师妹一辈子不理你好吗！
不过不管她心里怎么吐槽，妙云的体质确实不适合继续留在御剑流，若只是随便练一练倒还罢了，可是她实在太拼命，连带着做师父的也天天跟着提心吊胆。
“我明白了，如果师父也说不成的话，我明天就去逸音师叔那里。”妙云起身，向着逸清笑了笑，转身回房去了。逸清走到窗前看着小小的背影淹没在风雪里，叹了口气。
结果就在这年过年的时候，逸清病倒了。
本来定了要去长安参加除夕宫宴，结果也只能耽搁下来，她明明是个百毒不侵绝佳的修仙八字，这一病却来势汹汹，后来竟然发展到昏迷不醒的地步。
偶尔从迷蒙中醒来，便看到妙云趴在榻边吧嗒吧嗒掉眼泪。
“怎么了……别哭啊……”逸清勉力抬起手去摸摸弟子的头，昔日青葱似的十指失了色泽光韵，颜色枯槁。
“师尊……师尊你别死！”妙云抓着她的手哭得声嘶力竭，说话都破了音。
“别怕，师父命硬得很，恐怕没人敢收呢。”逸清想要笑一笑，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妙云冲出屋子，正好遇见了前来送药的逸音，跪倒在她脚下不肯起来。
她终于明白，并不是修了御剑，就能够强大到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后来还是逸音、合朔和清和共同参详定了个方子，连赤霞祖师都惊动了，也只敢说“吃吃看”。妙云开始跟随逸音认真地学习妙法之术，梦里都在翻来覆去背诵妙法十二章，为逸清煎药的活儿也落到她头上，一袭道袍浸透了清苦药香，偶尔师父醒来的时候，她便给她讲学妙法之术的时候遇到的趣事，偶尔她精神好些，能得一个欣慰的笑。
也许是一片诚心感动了上苍，逸清的病渐渐有了起色，太华山腰的雪化的时候，她已经能在徒弟的陪伴下起身在院中转上两圈，等到五六月中，看上去已经是彻底好了。
皱着眉头接过徒弟煎出来的药，逸清瞟了眼窗外。
“师尊快喝药吧，妙法长老闭关炼丹去了，清和长老去了别院迎接贵客，没人会来救您。”妙云歪着头笑了笑。
啧啧，大病初愈，小徒弟都快要爬到头上来了。逸清托着腮叹了口气，眼睛却突然亮了。
妙云跟着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居然真有人向逸清的居处走来。
那是个……很好看的人。气度清贵，容貌俊雅，一举一动像是冬日里后山的松树，有峭拔的姿态与初雪的凛冽。他穿着逸字辈的太华弟子服，可是妙云在山上却从来没有见过他。
“师姐，既然病了，怎么能不喝药？”逸清示意妙云开了门，来人一进屋便对着逸清微一作揖，笑得有些……居心叵测。
“阿云，你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啊？”妙云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到她头上，尽管如此还是本能地回答，“做、做完了。”
“那就把明天的也做了吧！先去问问逸音师妹明天的功课是啥，快去快去！”
“……”妙云终于反应过来，这就是非得支开她的意思。师父真讨厌！小姑娘一扭头噔噔噔跑了。
“咳，师姐，你还真是……一如当年。”夏夷则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
“哎……养娃不易啊。”逸清低声抱怨着，顺手将一碗药都倒出窗外。
“这窗外的梅树都快被浇死了，也就妙云心思单纯，看不破你的把戏。”
“我的好师弟，这法子可是你教我的，我这几个月装病躺得骨头都快生锈了，更别说还得喝那么多苦得要死的药，你说清和长老是不是替你报仇呢，我觉得全太华的黄连都快被我喝光了。”
夏夷则踱到窗前负手而立，摇了摇头。“当真以怨报德，是你信中谈起徒儿，说简直无法可想，我才斗胆出了这么个主意，如今你徒弟心甘情愿修了妙法，却要来埋怨我吗？”
“我可不敢，不怕你一怒之下治我个大不敬之罪吗。”逸清笑眯眯回了一句，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上次信里和你说的……”
“解你徒儿身上余毒需要青龙血之事？”夏夷则微微颔首，“我来你这里之前已去合朔前辈那里取过血了。”
“取过血了？”逸清一时大惊失色，拽着夏夷则的袍袖往榻边拉，“解药需要的血量那么多，你体质又不易好，怎么还有心情和我在这里打机锋！快歇着，让我看看伤口！”
夏夷则想笑又忍住：“师姐，我已经……无妨。”
逸清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易了骨，一时两人各自被牵动心绪，俱都无言。
许久，她才重重一拍夏夷则的肩：“这声谢我就不说了，回头我家阿云要是炼出什么强身健体长生不老的丹药，一定都留给你！”
“多谢。”夏夷则微一拱手。
两人聊了许久，已经到了晚膳时分，妙云马上就要过来送药，夏夷则要去陪清和喝酒，于是便起身告辞。
他行在去往别院的路上，觉得微微有些头晕，大约是因为失血的缘故，幸好也不赶时间，于是在路边找了块大石坐了，恰巧看见妙云提着食盒小步走过来，小姑娘微微低着头，嘴角带着掩不住的笑，每一步都像是要蹦起来。
夏夷则不禁失笑，妙云抬起头看见他，走近来认真地收敛了笑意行了个礼：“逸尘师叔。”想来是在逸音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微微一笑：“什么事情那么高兴？”
“逸音师叔和我说，恩……她找到了一个方子，能医好我的病！我以后就可以学剑了！”
“你不是已经决定修习妙法之术吗？”夏夷则见她可爱，也愿意陪她多聊几句。
妙云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收进了星光：“我挺贪心的……以前不想学妙法，御剑又学不了，不过以后我两样都可以学了，我一定会变成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可以保护师尊！”
夏夷则不禁失笑。
“真的！”妙云以为他是不相信，连忙强调，“虽然我以前生着病，什么都做不好，不过师尊和我说，她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也是从小就生了很重的病，怎么努力都和同门师兄弟差很远，但是他一直都没放弃，后来病也治好了，成了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师尊常常说我要和她的朋友学，永远都不要放弃！”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面前的人愣了一下，白玉似的脸沁出一丝红，随即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头，眉梢眼角的笑意暖如春风。
“是啊，妙云将来……一定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