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送门:
(六)
若说天龙教现任教主玄冥子有什么必除之而后快的门派,头一个就要数到天山。
但玄冥子却一直迟迟没有下手,倒是看方云华折腾何秋娟看得十分欢乐。
东方未明没跟玄冥子单方面反目成仇的时候曾经有些好奇,就此事问过自家师叔,却只得到一句“姓何的都该死!”
思来想去没个头绪,他便私下里对荆棘吐槽说,一派之主叫何傲天这种名字,霸气固然是够了,却实在太出挑了些,怨不得招人恨。
直到他前些日子追杀忘忧七贤,重回逍遥谷的时候,看见无瑕子的墓前,有一束粉色的花,与一束银色的发。
大约往事太过惨痛,故而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谁有没有几桩旧债呢。
如今除开少林武当华山几个大派,便只剩下天山还未站定阵营。玄冥子大概是终于看够了热闹,带着东方未明就上了天山。
这地方终年飘雪,厚重冰层怎么折腾都不会碎,东方未明走了两步,突然有点想滑冰,于是就小小地滑了一段,抬眼正对上其他部属惊诧眼神,依旧十分从容自若。
“师侄倒还是玩心未泯啊。”玄冥子一脸嫌弃。
“还记得有一次师父喝醉了,说天山派最好玩的就是这一条冰溪,常年不化,提一口气可以从这头滑到那头。”东方未明望着他,露出一点漫不经心的怀念神色。
“不要提无瑕子!”玄冥子一拂袖,顿时周围跪了一地。
东方未明抱拳躬身,笑而不语。
他了解玄冥子,如同了解他自己。这人刚愎自用,刻毒多疑,心结难解,从来不会信任任何人。
却会因为他的一个称呼一个身份而犹豫着,畏缩着,愤怒着,痛恨着。
同时也怀念着。
甚至东方未明有时候会想,他至今没有逼自己吃唯我独命丸,是不是因为那一声师侄与一声师叔的缘故呢?
但他们居然扑了个空。
天山派摆出一副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架势,从上到下走得干干净净,此刻入冬不久,内室之中却连春夏衣物都被卷了个精光。
玄冥子狂怒大吼,状似疯狂,毁了不少精致家什,毒掌掌风熏得天山大殿腥臭难闻。
只在瑶池畔一座小小木屋前驻足良久,东方未明从旁窥探他的神情,只觉哪怕是把地牢里的丹青押了来,也是画不出这份精彩的。
“我们走!就让姓何的多活几天……留人驻守,他们若是敢回来,定要让他们看看我的手段!”
天龙教一行人摩拳擦掌地上山,怒气冲冲地下山。
东方未明走在最末,信目远望,只见四野皆白,山峦俱老,忽地抚掌轻笑,意极欢欣。
而此刻的天山诸人其实并没有去得太远,就歇在山脚村落内村长家的地窖之中。
听素来交好的村长道一群黑衣人来了又去了,满头银发的绝丽妇人吁了口气,冲面前的青年点点头,道:“轩儿,此次多亏了你。”
“小师叔何必如此客气,此时因师弟而起,我身为逍遥弟子,自然责无旁贷。”
萧潇发出长长一声叹息:“你师父不久前和我说过,轩儿你为人仁义,在江湖中侠名远播,大大发扬了逍遥派名声;棘儿虽然叛逆了点,但心里还是很善良的,只是不大会表达自己的感情……未明儿……哎,我也见过那个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谷月轩摇摇头:“师弟已在歧路上走得太远,此刻再说这些又有何益。倒是贵派日后何去何从,还需仔细斟酌。”
一直沉默着的易兰突然扬声道:“谷少侠,我知道你希望我们能去武当避祸,可我实在是不想——”
“不,”谷月轩道,“武当如今是是非之地,若是前辈肯听我一言,不如先去少林或华山暂时安置,待武林大会召开之时再定去留。”
他从东方未明的口中听得太多事情,纵使知道那不过是师弟为了动摇自己心志使出的手段,却也深自庆幸。
比如方云华的真正身份与他的肮脏手段,比如玄冥子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天山派。
只是何秋娟之事目下不是实说的好时机,还是暂且押后罢。
“谷少侠只身来援,免我灭门之祸,于我天山派恩重如山,少侠的话,我等自然是听的。”何未峰道,“不过我派女弟子甚多,去少林恐多有不便,就去华山吧。谷少侠可要与我等同行吗?”
谷月轩一拱手:“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华山时,除夕已近,山脚村镇中一派喜气洋洋景象,看得人心里莫名便暖了起来。
华山派历来有弟子驻守在此以为前哨,自有天山弟子上前通报,一枚讯号烟花窜上天空,不多时便见人影绰绰,领头的是这华山首徒梁至德,身后数人中还有一位娇小温柔的少女,正是曹萼华。
两方照面,曹萼华只一抬眼,便看到了自己数月来一直心心念念的人,顿时惊呼一声:“谷大哥!”
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惊慌地捂住了嘴。
“谷月轩?!”梁至德瞪大眼睛,锵地一声拔出长剑,他身后的华山弟子亦纷纷拔剑,天山派众人还不知发生何事,但已下意识结成剑阵,一时场中剑拔弩张。
“何掌门,天山派的诸位朋友,你们怎么会和这个为虎作伥的魔头走在一起?”梁至德大声质问。
何未峰立时反驳:“休得胡言!若不是谷少侠相助,我天山早已折在天龙教手上,谷少侠对我派有救命之恩,哪里是什么魔头!”
“在下若有一字虚言,敢叫天打雷劈!”梁至德道,“月余前天龙教后山起了一场大火,地牢被破,数名正道弟子侥幸得脱,千辛万苦逃回中原,带回不少消息。唐门与八卦门都投了敌,天剑门和绝刀门的二位少主也被囚禁在魔教之中,至于逍遥派大弟子——据那几位少侠所说,谷月轩在天龙教内与东方未明言语亲切,兄弟情深,甚至还亲手杀了他们的师兄弟!何掌门,魔教人物阴险狡诈,若不是阴差阳错,说不准这妖人借贵派混入我正道内部,又要使些什么手段!”
他此言一出,谷月轩身边本是护佑着他的天山弟子都是本能地退开两步,隐隐将他圈在中间。这一路车马劳顿,他脸上本已略见风霜憔悴,此刻浓眉紧皱,竟有些说不出的落拓意味。
“诸位这些话,可有什么证据吗?”
“人证俱在,你还要狡辩吗!”梁至德持剑指着谷月轩。
“我信得过轩儿,安知被天龙教收买的不是那几位少侠呢?”萧潇突然扬声。
“先擒下他再说!”梁至德一声号令,身后华山诸弟子正准备听令上前,曹萼华却突然抓住了梁至德的手臂,凄厉地喊了一声,“师兄!”
她上前两步,望着谷月轩,眼中盈盈含泪:“谷大哥,萼华信你定然不是为虎作伥之人……但如今也有个检验的法子……据那些逃回来的少侠所说,天龙教控制重要人物所用的唯我独命丸,服下后若被点中风池、风府二穴,便会有那么一时半刻疼痛难忍,状如疯癫……我们这些日子也擒了些天龙教众试验过,确实如此……萼华请谷大哥、请谷大哥试上一试,若是无事……也能洗脱谷大哥身上的冤屈……”
“师妹所说都是实情,”梁至德亦退让一步,“若天山派的前辈信不过我华山弟子,也可以自行试探。”
一时诸人目光尽都落在谷月轩身上,他沉默片刻,突然叹了口气。
“不必试了,”青年垂下视线,苦涩一笑,“在下……确实服了唯我独命丸。”
众人大哗,有如汤入滚油,天山弟子手中长剑游移不定,竟有一半朝着谷月轩指了过来。曹萼华表情凄绝,几欲昏去,喃喃道:“谷大哥……你为何……为何要如此……”
“在下虽服了唯我独命丸,但并不愿苟且偷生,丸药要到明年端阳才会毒发,到那时若还未能剿灭天龙教,在下宁可自我了断。”谷月轩提气开声,他内功深厚,竟将场中嘈杂都压了下去。
然而每一个人看着他的表情,都是怀疑的,鄙弃的,哀悯的,或挣扎的。
“谷大哥……求你回头吧……现在束手就擒,我会和爹爹求情的……”曹萼华已然哭了出来。
“好孩子,你走吧。”萧潇突然以曼妙姿态掠入人群,天山弟子对她颇为敬重,纷纷闪避让出了路来。她落在谷月轩身前,替他荡开身周剑圈,疾速低声道,“我信你,但眼下情形实在不利,先走为上,你自己要保重。”
谷月轩已再说不出什么,逍遥心法运转如意,身如鹏飞,转瞬之间便已出了包围,遁入不远处的树林之中,身后叱喝连声,但已是追不上了。
谷月轩又做了那个梦。
他躺在充满泥土腥气的地面上,熊熊烈火烧透了半边天空,热浪舔上了他的衣角与面颊,他却一动也不能动。
东方未明坐在他身边,双臂环抱搁在膝上,望着天空,像个坐在湖畔看流星的孩子。
“一死了之未免太过简单了。”他自言自语一般说着,“师兄你是不会懂的……也许以后也不用懂……”
他伸出一只手,理顺谷月轩的黑发,突然笑了起来:“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让你看到……让你,到我身边来啊……”
谷月轩服下的,并不是穿肠毒药,而是掺了迷药的唯我独命丸。
“我该杀了你,却终究舍不得……看在四年来的师兄弟情分上,大师兄,我再予你几个月,让你回正道去,做你想做的事,或许还能杀上天龙教,逼我将解药交出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是极英俊的,轮廓在火光与阴影之间精致得像一尊暖黄色的玉雕。
“祝你好运。”
“师弟——!”
谷月轩翻身坐起,牵动伤口,痛得佝偻起身子,许久才缓过一口气。
他那日与天山派分道扬镳后,便孤身一人赶往武当山,希望能在武林大会前揭穿方云华的真面目——他身为武当掌门,已得地利,若要在大会之时做些文章委实再容易不过——然而这一路太过艰险,他昔日交游广阔,江湖中人无人不晓得逍遥拳不平谷月轩的名头,自然也就有无数武林人士认得他这张脸。此时武林大会在即,赶路的江湖客尤其多,便是偏僻小路,夜深人静,也免不了要撞上一批两批。
而他服下唯我独命丸沦为天龙教走狗一事已然广传天下,昔日一呼百应的正道大侠,如今也不过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罢了。
偏偏他对着那些人总是不忍心下重手,历来能不伤人就不伤人,只求脱身。这一点仁念尤其误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落得此刻形容狼狈,满身伤痕的地步。
谷月轩抓起一旁的水囊费劲地吞咽两口,喉头像是着了火,又像是有一把细砂在磋磨——他觉得有些冷,大约是发烧了的缘故。
但他没有药。一旦在城镇药铺中现身,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激烈的战斗与更加艰苦的逃亡。
他并非未试过向曾经的友人求助,得到的却只有失望,甚至还有人明里虚与委蛇,暗里却找人助拳想要置他于死地。那些人……往日一口一句“谷大侠”、“谷兄”,如今却个个面目狰狞,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方才好不容易摆脱了一波长虹镖局的弟子逃入洛阳附近的一座破庙,气血不足、饥寒交迫之下居然就这么昏了过去。
幸好昏迷的时间不算长,窗外尚未天亮,也没有他人追来的迹象。谷月轩松了半口气,却在下一瞬间又将气提了回来。
有人两只手里拎着东西,一脚踢开了破庙的门。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却未能照亮他的面容,只有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咦,刚刚还在这里的。”
傅剑寒将手中草药与油纸包扔在地上,目光一转,试探着唤道:“谷兄?谷兄!”
回应他的是房梁上摔下来的沉重躯体。
“咳咳咳咳……抱歉,刚才一时内息走岔……”谷月轩勉力拱了拱手,在傅剑寒的帮助下倚靠墙壁坐了,傅剑寒还生了堆火,从油纸包里抓出几样点心递给他。
“你放心好了,长虹镖局的人被我引走了,这里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人来。”傅剑寒打量着谷月轩,“怎么会折腾成这样?”
“我……”谷月轩闭一闭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嘶哑,“傅兄可知我已经……”
“唯我独命丸是吧?”傅剑寒挥挥手,“那东西对谷兄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有用呢?中原武林这群呆头鹅,简直就是不可理喻!谷兄也是,以你的武功,若不是束手束脚,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
他掏出一小坛酒,朝谷月轩扬了扬下巴:“好酒,用来给你处理伤口当真可惜了。”
他看谷月轩接了酒,便笑道:“说来东方——那魔教妖人也未免太蠢,竟以为能以生死之事挟制谷兄。你赶紧好起来,回头咱们杀上天龙教去,把解药都抢过来!”
谷月轩沉默一瞬,轻声道:“并非愚蠢。”
他回忆着东方未明眼中的鲜血与火焰,语意幽微,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世上无人信他,无人助他,正邪两派皆欲得之而后快,百口莫辩,走投无路……”
青年面容上露出一抹自嘲笑意:“这才算是……父债子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