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憎会
阳春三月,芳菲正好。
掖庭宫中却极难有暖意,怨气所钟,虽不能像话本小说上那样瞬息千里取了仇人性命,却也足可在宫闱之间张牙舞爪,遮天蔽日。
中庭站了个男孩,正负手看着身前花树,约莫十一二岁年纪,已经能看得出日后英俊少年郎的影子,只是神情郁郁。
“虽然今天暖和,但小郎君身子刚好,还是回房吧。”
一旁的内侍恭恭敬敬道。
李旻不发一语,转身准备回房,身后却传来中年人淡然的声音。
“身体好些了?”
李旻霍然转身,与宫人一起下跪行礼:“参见陛下。”
声音稚嫩,动作恭顺,完美地掩住了眼底一线寒光。
李焱点点头,虚扶了一下:“听太子太傅说你这两日身体不好没去读书,如今看来,应是没什么大碍。”
李旻眼神转了转,站起身来:“蒙圣人恩德,自然好得快。”
人人都说今上仁厚,宣和帝也确实仁厚,当年皇位惨烈角逐中失败的皇长子遗下一子,他居然并未斩草除根,而是任其长大,虽说养在掖庭宫,却也没亏待过他,甚至还允许他和当今太子一起读书,街头巷尾都说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可再仁厚,也是他的杀父仇人。
“算了,无需说这些话。”李焱望着男孩摇了摇头,“此次朕来是想问问你,是否想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李旻到底年纪尚幼,一下子藏不住情绪,惊呼出声。然后他及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恭谨再拜,“某沐浴天恩,深感此生已足,不做他求。”
李焱定定看了自己的侄儿一会儿。
这样小的孩子,却捂着这样深的心事。
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
可是即便李旻再怎么努力,在半生坎坷的帝王面前,也像是个极力遮掩的笑话。
不知道自己年幼时在那人面前,又是何等形貌,那人……如何看待于他?
皇帝突然觉得无趣。虽然帝王生活已经很无趣了,但总有些事能让他觉得分外无趣一些。
“朕端午后会将游仙公主送去太华山小住,你也一起去吧。能否入得太华门墙,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他语调轻缓,于李旻听来却不啻惊雷。
这人……真的肯放自己走?
“不必谢恩了。”
宣和帝不欲多谈,扔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就走了。满宫的人跪了一地送圣人离去,李旻失魂落魄站在其中,半分礼数都记不得。
反正这人……似乎也从来不会和他计较这些。
离了掖庭宫,似乎落在身上的日光都暖了几分。
宣和帝乘步辇回到太极宫内,挥退从人,独自缓步去了含珠阁。
这是先帝在时淑妃居处,虽然已经空置,却时常有人打扫,并不显得荒凉。庭中一树寒梅已谢,正抽出嫩绿新叶。
帝王伸出手,抚摸着梅树粗糙枝干,叹了口气。
小时候摘朵梅花还要再三踮脚,如今最高的枝桠也不过是一臂之遥。
“雪存……你还好吗?”
“咦,你今天怎么有空来?”
树干后滴溜溜转出个小童,冰雕雪塑一般,身上带着清远又淡薄的香,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皇帝。
“来走走。”
李焱毫无法度地倚着梅树席地而坐,抬眼看看小童,眼底终于有了稀薄笑意。
“朕……我今天见了一个人,心里有点烦。”
名叫雪存的小童靠着李焱一起坐下,抓住了他的手:“什么人?”
李焱沉默片刻,似乎在挑选一个合适的说法。
“……是……我的侄子。他和他的父亲……还有那个人……长得越来越像了。”
李焱身为先皇三子,容貌与自己的母亲一脉相承,和圣元帝并不相像。但皇长子李煌与次子李烨却似足了年少时的圣元帝。有时候李焱会想,大概是鲛人血脉过于强势的缘故。
随着李旻一天天长大,眉梢眼角,开始有了那个人的影子。
是李焱身负骨血的来源,也是他此生最为痛恨的人。
他一直记得年少时灵虚在他身上种下言灵偈,咒他所憎如影随形。那人狞恶形状,尚自时时入梦。
也算是应验了吧……身下是那人坐过的位置,放眼有那人留下的文臣武将,治国方略被人评说有先帝遗风。
就连一时心软留下的孩子,也长成了那副样子。
少年时梦境中尚且能提剑刺入那人胸口。
而今……梦境中大笑着倒在剑下的人,却有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易去母妃传下的血脉,从此身体内流动着的,便是和那人毫无二致的肮脏毒液。
所憎如影随形……好一个所憎如影随形!
李焱突然低低而笑,笑声嘶哑,把旁边的雪存吓了一跳。小童抱着他的手臂,以稚嫩面颊蹭着繁复龙纹,喃喃道:“你别生气了,他们都不是好人,我知道的。”
笑声慢慢停下,李焱摸着雪存的头:“你哪里懂得这些事,不过……谢谢你。”
“我懂的!”雪存梗着脖子大声道,“我哪里不懂!”
他扳着自己的指头:“我那时候刚刚开了一丝灵智,就看到那个什么皇后派人传话说宫里要俭省,冬天连炭都不给你……还有你那两个哥哥,都对你不好,他们还折我的树枝……只有你愿意护着我,还把血分给我帮我早日化形,否则我到现在肯定还是原来只能听不能动的样子……”
小童站起来,搂了搂李焱的脖子。
“你是好人,他们是坏人,为他们生气,不值得。”
“父皇!”
还没等李焱回应,含珠阁门外突然跑进来个被重重锦衣缠裹的小姑娘,甩开后面亦步亦趋的大堆从人,直接扑到李焱怀里——雪存身影早在她出声之时就闪了闪消失了。
“这是怎么了?”
“父皇不要双儿了吗?我听珠儿说,父皇要把我送出宫去!”五岁女童大颗大颗的眼泪沾湿了夏夷则的前襟。
“自然不是,双儿还记得吗,朕曾经和你说过的,太华山的事情。”
李令双睁大眼睛,一时忘记了哭泣:“就是……就是有师爷爷和逸清姑姑的太华山吗?”
“是啊。”李焱摸摸她的头,“朕想让你去那里住一段时间,你不是说要和逸清姑姑学剑术吗?”
“对啊对啊!”小女孩一眨眼就不伤心了,笑着抱住了自家父皇,“双儿要学剑术!要变得和父皇一样厉害!”
她用柔嫩的脸颊去蹭李焱的鬓发:“父皇不和我一起去吗?”
“父皇还有事,不能陪你。”李焱轻声道,“李旻会和你一起去,你不要欺负他。”
李令双嘟起嘴:“我不喜欢他,他每次看到我,都很讨厌我的样子。”
李焱笑了笑:“没事,你不理他就好。”
皇后希望公主长大后能镇国,而他,却只希望自己的小女儿游仙一世,逍遥自在。
至于李旻那个孩子,等他去了太华山,知道自己的父亲尚在人世,只是被囚禁在禁地中时,不知会作何感想。
希望这一生,他都不用再见到那张脸了。
就像师尊常常说的那样,他们都只是俗人,总有克制不住的悲恨怨憎。
但也许终有一日,他打得破那言灵偈的诅咒罢。
END